鲛泪

(一)

我叫月下里，我们家住在一个闭塞落后的小渔村里，阿爹以捕鱼为生，阿娘则在家织布。

阿爹是在海边捡到被海水冲上岸的言姬的。她对自己的过往一概不提，我也识趣地不多问，我想，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吧。

言姬有着乌黑柔丽的长发，茶色的眼瞳，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画中的鲛人，只不过，不同的是，鲛人的眼瞳和头发都是深蓝色。阿爹曾经和我说过，鲛人泣泪成珠，一颗珠子价值连城，足以改善我们的生活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粗布麻裳，说，如果得到鲛泪，是不是可以天天穿新衣裳了？阿爹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哪那么好找啊？阿爹出海二十年，从未见过鲛人。

言姬很少和我搭话，但是每当阿落哥哥送水果亦或蔬菜来我家的时候，她总是会怯生生地问他，这个，那个叫什么。

我总是担心这样下去，言姬和阿落哥哥会日久生情，毕竟，言姬是如画一般的女孩子，很少男人不动心的吧。

我将我的不安告诉他的时候，他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随之绽开了笑意，月下里，等我有钱，会娶你的。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

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喜悦夹杂着忧虑。

我信他的话，只是阿落哥哥要捕多少条鱼，才能还清弟弟生病的债务，然后，娶我呢？

当我告诉言姬，阿落哥哥说要娶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捂着心脏位置，装腔作势道，“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语气中是掩不住的得意与炫耀。

言姬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错了。”她继续说道，“心脏，不是在中间位置吗？”

(二)

阿娘病了。

大夫说，需要一味药引——鲛泪。

阿爹的嘴唇忍不住的颤抖，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缓缓蹲下身，抱着头，看不到任何表情。

短短的几天，阿爹的头发愁成了白发。我想，如果我病了，阿落哥哥也会这样为我殚精竭虑吗？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现在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吗？

有阿爹的朋友捎来口讯，有人在西南方向的小岛边看见过鲛人，蓝色头发，不会错了。

阿爹执意要出海，尽管友人劝他，这两日天不好，出海容易出事。我突然想到，阿爹平日里总嫌弃阿娘做菜难吃，好像对阿娘不是很关心的样子。但是，在他心里，是爱着他的妻子的吧，只是他不擅长用语言来表达而已。

阿爹出海了，家里只剩下我，阿娘，还有言姬。

阿娘的药是我和言姬轮流来喂的，今天是我，明天是你。

喂完药，阿娘突然拉过我的手，我低头一看，阿娘的手已经变得干巴巴的，我的心突然像被某种东西击中了，怪疼的。阿娘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我听不清，于是凑近了听，她的话让我泪流满面，她说，我走后，照顾好你阿爹。

海边的风越来越大了，我抬头一看，今日是满月。乌黑的云向远方延伸开去，壮阔而又悲伤。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我突然有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我是鲛人，该多好，这样我就可以救阿娘了。

可惜。

我蹲下，抱着自己，放肆地哭泣。突然，我听到了相似的哭泣声，忽近忽远，却又夹杂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怪异腔调。

我一下止住了哭泣。不会是鬼吧？这样想着，我突然后背发凉，恐惧感开始吞噬我的心智，我落荒而逃。

(三)

这一天，我同时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阿娘的病奇迹般的好了。

坏消息是，阿爹死了，出海撞上了礁石。

我不敢相信，那个扛起家庭重担的男人竟然就这样……

我整日以泪洗面，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阿落哥哥整天变着法儿的逗我开心，就连平日里少言寡语的言姬也拍拍我的背以做安抚。

我们原本贫寒的家庭因为失去了顶梁柱而变得雪上加霜，就凭阿娘织布得来的钱已经不够家里开销了。

阿娘拒绝了阿落哥哥的求亲，我不怪阿娘，因为，他太穷了，和我们家一样的穷。

尽管阿落哥哥是世界上最好最体贴的男人，尽管我小时候许诺说过要嫁给他，但是，我们这样的穷人哪里配谈爱情啊？

我正想着下个月的米从哪里借的时候，阿娘的话让我一下子掉入深渊，隔壁村的王大富对你有意思，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四)

我叫阿落，以捕鱼为生。

在我眼里，月下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尽管她会觉得自己鼻子不够挺，眼睛不够大，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笑起来总是那么可爱。

月下里的阿娘拒绝了我的求亲。我知道，像我这样的穷小子是无法带给月下里一个好的生活的。我突然间好恨我自己。

如果，我有足够的钱，那月下里也不用嫁给隔壁村的王大富了。她会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然后给我生一对儿女，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我会和月下里一起变成白头发的老头和老妪，最终握着对方瘦骨嶙峋的手，看着对方失去生命力的眼眸，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这样的梦想被生生地撞破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月下里穿着大红嫁衣上花轿前留给我的那个眼神。

我扭头就走，迎亲队伍的喇嘛声还是依稀可以听见。我开始狂奔起来，跑得越来越远，终于摆脱了那个声音，那个原本会属于我的声音。

我需要钱，非常需要。如果可以变有钱，我可以不惜一切，付出任何代价！

月下里，等我！

(五)

我叫言姬，我是鲛人族的公主。

今天，我给阿落告白了。他似乎很不喜欢“阿落哥哥”这个称呼，要不然，他怎么会让我不要再叫“阿落哥哥”四个字，并且生气地掉头就走？

我一个人吹了很久的海风，这种被海风吹着的感觉真爽。

阿落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不像我们家族的那些人，因为我是鲛人和人类的后代就侮辱我，欺负我，暗地里说我的血统是肮脏下贱的。如果父皇像月下里的阿爹那样不在了，我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吧。

公主，不过是个好听却不实用的名号。

我没有见过几个人类男人，但我觉得阿落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他会认真地听你讲话，会送好吃的水果过来，他还会捕鱼。在大海的时候，我很少抓到它们，它们简直太狡猾了，但阿落可以做到。

当我告诉他，我很崇拜他会捕鱼的时候，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古怪。

他不会告诉我，他需要什么。月下里曾说，他是一个特别能藏得住心事的人，不过，只对我一个人无话不谈。

我那个时候心里就涌出一种酸酸的感觉。

我知道的，他喜欢月下里。可是，我也喜欢他啊！

当我兴致冲冲地向他第二次告白的时候，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光，我备受鼓舞，正准备继续说下去，他摸摸我的头发，用以往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问，“你说，你是鲛人和人类的混血儿，是真的吗？”

“好疼，真的好疼。”

阿落蹲下来，在泥土里翻捡着，沉默不语。

“可以了吗？”我冒着虚汗，问道。

他突然起身，将手里的东西捧到我面前，“为什么你流出来的眼泪是不规则的形状，而且易碎？我要的是完美的珍珠！”说着，轻轻碾碎了一粒。

他背过身去，“大概是不够疼吧？”然后，加大了夹手指的力度。

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可我已经麻木了。我一定要哭出圆润的珍珠，就像给月下里阿娘治病的那颗珍珠一样。

我想，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在连续夹手指的第十天，阿落给我请了大夫。大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这姑娘不会是个傻子吧，手指发炎成这样，还一直在笑，这双手差点就废了。

这个糟老头子真烦，他怎么会懂我的开心！为心爱的人付出，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

(六)

我是阿落。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傻子。

她带着一颗圆润的珍珠来找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变红了。

她谄媚并且低三下四地哀求我说，“阿落，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了。你可不可以陪我玩一天啊？”

“玩？好啊，不过我今天没有空，下次吧。”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啊？”

“下次就是下次，你等着我来找你吧。”

“嗯，我等你。”她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哦，对了。”我避开她通红的眼睛，问道“你可以再给我一颗吗？”

死一般的寂静。

我抬头一看，她对上我的眼睛，拼命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突然像想起什么，拼命地点头，竭力想取悦我，“阿落说的事，我都能办到。”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伤了她的心。可转念一想，这也是她自愿卑贱罢了。

(七)

我是言姬。

我爱阿落，可我知道，他并不爱我，并不喜欢我，只想利用我，可我不在乎。

现在我知道了，阿落需要钱，有了钱才可以给月下里一个好的生活。

阿落是不是不知道，我也是有心的。与人类不同，我们的心在正中间。

可是我哭不出来了，我的眼睛已经干涸了。

(八)

“你看，我给你画的爱心，月下里说，这是爱一个人的表达方式。”言姬指着沙滩上画出的画，苍白的脸上奋力扯出一个讨好却又愉悦的笑容，像是耗费了全部的力气。

“嗯，说完了吗？”

“你不觉得它很好看吗？”

“我觉得，你的眼睛更好看。”阿落沉吟半晌，打量着言姬说道。

她垂下眼眸，露出了羞赧的表情，“真的吗？这是你第一次夸我。我好开…”

“嗯，是啊。”他打断她的话，扶着她的肩膀，“虽然它们不是蓝色的，但是鲛人与人类混血儿的眼睛应该更值钱吧。”

(九)

我是言姬。

我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把我的双眼给了阿落。听说，鲛人的眼睛经过加工，价值连城。之前，因为哭得太多，流出血泪，这是即将死亡的讯号。

他可以迎娶他心爱的姑娘，完成他的梦想了。我真为他感到高兴，可为什么我心里头不是滋味呢？也许，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伟大。

我离开了这个我喜欢的小渔村，来到了瀛洲，这里生长着一种仙草，叫“沉香梦”，是为人制造美梦的仙草。服之则永远醒不来，却又能拥有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不过是阿落的，心。

（十）

我终于嫁给了阿落。

他对我很好，他对我的付出不再是熟视无睹了。他会说，“你为我这样付出，我会很心疼的。”

心疼？

对!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我是被爱的，被关怀的。

阿落用以往从未有过的深情看着我的双眼，“言，你的眼睛真好看。”

这句话很耳熟，我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

或许，是在梦中听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