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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枉过正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

矫枉过正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

作者: 粯子粥灌灌 | 来源:发表于2021-05-23 08:57 被阅读0次

    和周围其他地方不同,佘家庄的祠堂并没有建在村子中间。先人祖宗们把这祠堂立在通往金寨河大堤的僻幽处,当初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思量考究,已经遥远得无从追溯。

    曾有喜风水的后辈们反复推敲,觉得这祠堂的选址确实是祖庭圣地,东南朝向金寨河大堤,地势开阔,藏风聚气;西北背依天月港湾道,四通八达,财源广进。

    祠堂前后两进,两侧厢房回廊相连。院内小条砖铺道纵横贯通,道旁古柏枝条相依。朱红双开大门,门前丈外立古松一株。松树生得奇巧,外壳树皮干裂斑驳,内心重生树干挺立遒劲,顶出树冠青翠葱郁!树下竖青石立作功德碑,记载历年修葺解囊捐资赠田亩土地者。前面三间五架多用于日常村族内聚集商讨公共事务、处理往来纠纷;后面三间五架供奉祖宗牌位,布置祭奠祈愿。

    祠堂后的墓地石碑一律东南朝向,老少尊辈用地也各有讲究。坟前植柏、坟后栽竹、清明扫墓、冬至祭祖,是佘家庄早先传下的规矩。

    1900,农历庚子鼠年,闰八月。缘出嫁整10年的仁碧温柔娴淑、恭俭孝敬,得江南读书人家捐银钱60两葺娘家祖宗祠堂。

    二十多年前的大暑时节,两岁多的仁碧站在这祠堂外等待命运对她做出选择的时,仁钰才在他娘的肚子里呆着。

    夏夜的燥热没能阻挡女人们探听热闹的激情,有不修边幅的趁着天黑干脆解了大褂领口的两粒扣子。仁钰娘透不上气,胸口一阵犯了恶心,好容易挤出来倚在丈外的松树下歇着。

    祠堂里的主张说法从来不在女人们的操心里,确切地说是也轮不着她们操心,眼前这个才两岁丁点的女娃儿就足以让她们付出全部的兴致和热情。

    身上衣服的面料和样式是佘家庄从未曾有过的,虽是晚上,祠堂里烛光映过来也能瞧得出粉嫩得可掐出水来的脸颊儿,让她们忍不住想搂进怀里去亲上一口。

    从傍晚到天黑,这份极不合年纪的安静让人心疼。小小的娇人儿,这清秀的眉眼里好像藏着了的万千的情绪心思,让一众大人猜不透、摸不着。

    有年纪稍长的妇人唏嘘感慨起来,“唉,十几年过去了,可怜她奶哭瞎了一双眼,到了(liao,死)也没等到这爷老子俩归得家。”

    “她老子出村的时候也还才是个娃儿,如今倒记不清长什模样哩!”人群有出声补充的。

    “她奶走了都几年哩,祠堂后的碑脚都长苔了,若不是今儿这一出(一件事,一种场面……),西房厅里都要忘了还有这一户了。”旁边有跟着附和的。

    十多年前,仁碧的爷爷拆了三间五架的后屋,连金寨河堤下的田亩都变卖了凑远行盘缠的时候,仁碧奶奶重又披麻戴孝祠堂外跪了两个日夜,终惊得房族里动了家法。

    这家法并不常用,但这浑不拎(犯浑,拎不清爽)犯了悖纲常逆伦理的变卖祖业,算得是个大不敬。光膝盖祖宗牌位前跪上,剥了上衣双手倒剪在背后头拿麻绳捆着,那麻绳的一端还需悬上二梁中央。德高望重的先焚香告罪请示,族中长辈们再取门前松枝轮流抽打后脊梁,直至口里头认错求改。

    仁碧爷爷在祠堂里得了个皮开肉绽,趴在床上躺足了半月。这用来抽打的数根松枝拿回屋里头奉着,求立威,促反省。

    他婆娘虽说一日三餐、穿脱洗漱伺候着,到也不觉得累。可半月过去,仁碧爷爷趁黑天卷了钱财领着唯一的儿子消失得无影踪后,这个女人的天算是彻底蹋了,她连再去祠堂对着公婆牌位来一番哭诉的生气(力气)也没了。

    祠堂外的松树被柴火烧得乌黑,只留北面的树皮还泛出点土棕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脂特有的焦香。树冠的枝桠在这烟熏火燎里蔫得耷拉下来,树顶的喜鹊窝翻了个底朝天。满村的老少恨得牙痒痒,却也是于是无补。

    第二年清明,有眼尖的竟发现这焦枯的树壳里又冒出新的枝桠,嫩晃晃颜色有些娇浅,树顶的枝条上也爆出了针叶。有德高望重的捋着胡子,“枯木逢春,大吉!”佘家庄总算集体舒了口长气,得祖宗庇佑,这祠堂的香火燃得就更旺了。日子照常,那些偶尔泛起的浪花总归会在金寨河静默的暗流里湮灭。

    月亮挂在松树的枝头,暑意逐渐消褪。小仁碧的腿站得快麻木了,祠堂里的烛光隐隐绰绰,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门外等多久。

    离开姑苏城的时候,阿婆(外婆)搂着她抹了好一通泪花儿,“别怨你娘,寡妇家的领着你不好活,做了填房领上你跟去过日子也是活遭罪。回苏北自己家里头去,那里总归是有你爷、老子的根……”

    被挟着上了船,她哭得肠子都乱了。她娘远远地岸边码头上跟着追,“等娘安下身来,一定去接你……”

    眼泪在分别的时候流尽了,进了村她反到一下子平静了。她甚至笃定,在这朱红的两扇门里边,总归是能有个她的去处。

    其实如果可以让她自己选,她愿意跟在那丈外松树下默不开声的孃孃归家。她幼小的感知下意识地认定,那是个能悦纳自己的极尽温柔的人。虽沉静寡言,眉目间流动的神情却让人莫名地觉得亲近。

    周围这饱含同情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她只是在找回自己的家而己。现在,这月色笼在身上,她居然便有了姑苏城里遗落好久的松懈。

    一趟跟船跑的营生,爷、老子连同两个舅舅全遭了绑匪,家里砸锅卖铁地也没能赎回来命。飞来的横祸把阿婆和娘击垮了,没人顾及到她幼小的心灵。

    她虽不怨她们,可这种飘离摇摆的状况还是让她极度不安。那孃孃浑身上下的淡然笃定是她在旁人那里从未见过的,包括她的亲娘,这让年幼的她觉得可以信任依靠。

    月亮躲进了云层,当小仁碧挣脱了仁礼娘的手奔到丈外的松树下抱上仁钰娘的双腿时,佘家庄众人一下子愣住了。

    在这样的夜幕里,在这佘家庄的祖宗祠堂前,小仁碧勇敢地追随内心最直白的渴望做出了她生命里的第一个选择。

    仁钰娘也怔了,这幼小绵软的胳膊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脚,仰起来一张娇俏倔强的脸让她震撼。她不由就蹲下身来,一把将这小人儿搂在怀里,温柔但是坚定。

    仁礼娘恼得想上前扯了去,原本她并不屑得小丫头家村西头那几片破砖块烂瓦头,可这祠堂里男人们协商了她也不敢悖了去。但如今是这丫头当众甩了她的手,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她不敢进这祠堂、不敢在这男人面前玩出格的,可这并不代表她在这祠堂外、松树下要吃了一个小娃儿的瘪子,怯了一个新进门的媳妇儿。

    仁钰娘直起身来,将小仁碧护在身后,“仁礼家他大嫂子,这娃子既找过来了,定是前世于我有未了的母女缘分。那村西头的宅子还是你抽时间找人拆了,只求你成全……”

    仁礼婆娘坐地上撒了泼,“哎呀呀,晓得你家大业大呀!这祠堂里头祖宗立下的规矩都作不得数……”

    仁钰爹一面听不得这通哭诉,一面也是觉得亏了祖宗规矩,“你起开身,祠堂里都定下的,哪能随便……”

    仁钰娘一只手把小仁碧单抱上,回转身朝了众人,拿另一只手拍拍肚皮,“手上抱的,肚里有的,都是我亲生的肉!今儿晚上老少若非要我来个选的,我便舍了这肚里的换了这手上的。”

    转过头再回了仁钰爹,“这娃抱上我那会儿,我便是她娘。你若不依,回祖宗祠堂请得休了我!”

    来年清明,挺着肚子的仁钰娘领着小仁碧跪祠堂外拜祖宗,小仁碧仰起头来,“娘,咱女子咋不兴写进那家谱呢?”

    仁钰娘眯着眼笑得温和,“咱要和这祠堂外的松树一样呢……”

    1900年冬至,修葺一新的佘家庄祠堂回火(重燃了油灯)了。门外的松树下新添了功德碑,碑文记载:人之有宗,犹木之有本……农历庚子鼠年,佘姓外嫁女仁碧……”

    二十多年后,佘家庄里往来上海跑私盐的半途总是在这姑苏城里歇脚。几十辆山车吱呀呀启程前,麻袋上大红纸裹上祠堂外的松树枝,成了这村里头新一茬的规矩。

    祠堂里那盏终日不肯熄灭的油灯,透过它,你便可看清如烟的岁月、先祖的容颜。至于那门外高耸过众木的松树,见证的是天涯游子不倔的征途和谴绻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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