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树

  我是树，一棵普通的树。

  我没有柳的婀娜，松的挺拔，木槿的艳丽，银杏的坚强。仅是我，一棵槐。母亲告诉我，一定不可徒羡他人，而忘了自己的本分。自我离开她，已度过了几十个春秋。回顾我的一生，虽未轰轰烈烈地人尽可知,却也兢兢业业，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我是被我的老主人种下的。他特地回老家找到我的母亲——村头的老槐树，寻了一株满意的枝丫折下，带回城郊的现在的家中。就在院墙外的那块空场地，将我插下，细心地为我浇水，将他那想要抱孙子的希望一并赋予。他知道，在他们老家，槐树是吉祥的象征，他希望此时儿媳妇肚子里的是个男丁。他不想让自己的两个孙女再多添个妹妹了。纵使他再喜欢两个孙女，可孙子，就是不一样——这是从上一代遗留下的思想和接受新思想碰撞出的结果。老伴也纵着他，与他生活了大半辈子，她知道，她是劝服不了他的，只得陪着他，同他一起好好照顾我。这秘密，也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他们不想让儿子和儿媳妇有所顾虑挂牵。几个月后，真的是孙子出生了。老两口很高兴，此后好长段时间我都可以看到他们合不拢嘴的笑脸。等到小主人可以蹒跚学步时，我在他们定时浇水、喷洒虫药的精心照料下，也可以撑起一片阴凉了。

  转眼间，四五年的时光过去了。我的树冠也更加丰满，叶片也不仅仅是娇嫩的鹅黄，多了几分成熟的深绿，足可以为一家人的饭桌遮蔽阳光了。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一个是清晨太阳初现，金色的阳光洒在我身上的露珠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伴着满眼的希望之色，和着在我身上安家的鸟儿的歌声，开启新的美好可爱的一天。一个是傍晚时分，全家团团围坐在我身旁，一起吃饭聊天，其乐融融。往往在春冬之时，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我周遭躲猫猫，跳山羊，滚铁环。而在我的花季，小主人也经常会和他两个姐姐一起，摘下洁白的花穗，稍稍用不远的溪水冲洗，便细细品尝。他们还会把我带回屋子，挂在墙壁上，让满屋子里充满清香。女主人也会好好收集起我的一些枝叶和花瓣，待带晾干后沏茶水而服。虽不似龙井与毛尖，却也清新爽口。就这样，我在这片祥和的气氛中逐渐成长，越来越粗壮，越来越挺拔。不变的是每天如约而至如期而离的阳光，而曾初现深绿的叶片也早已变得成熟许多。背侧一面深邃的碧绿，向阳一侧背光照的透亮，绿色仿佛浅了些，表面上闪着金黄。每天的日子都是由碧绿至金黄，再由金黄转为碧绿的重复交替。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就这样，我们在一起相互陪伴相互守护度过了十余年的时光。我以至中年，而那一天，悄没声响地来临了。

  一连几天，我察觉到了他们一家脸上的异样。在桌子上团坐着，却没有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沉默。几天后，他们正式开始搬离这个院子。他们要去的地方，我只知道是一个有更好学校的市内，教室更大更明亮，却也没有了不远处的小山丘和日后的恬静的夜晚。虽舍不得他们一家和姐弟三个人同我一起的欢乐时光，却也希望他们能接受到更好的教育。毕竟我能做的有且仅有的是无言的守护。临行前三人像小时候一样，环抱住我的树干，眼中含泪，与我告别，直到他们的父母唤他们离开。我无言。难过也仅是静默。只摇晃满身淡绿，向他们招手。沙沙声同嚅噎声交织在一起。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逐渐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至不见。没有流泪，没有歇斯底里，仅有跨越时空的默默守护。

  伴着岁月，调皮的虫子在我身上蛀下的本无伤大雅的小伤口也像爪牙般地张扬开，逐步扩增，深陷，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如今这小树洞已成了下雨天路过鸟儿的临避所。却也因此，我结识了那些因烦恼而向我倾诉的人。

  “爸爸妈妈总是吵架，吵得不可开交，我不希望这样，怕他们有一天离婚了，我的家也就没了......”

  “为什么是同样的努力，我就做不到更好？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把所有的好事都让他遇上？”

  “她还是离开我了，或许那个他才能给她幸福吧，也只能尊重她的决定，希望她一切都好吧。”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没人能真正读懂我的画？为什么总被拒绝？”

  “做生意做了这几十年，却还是家徒四壁，一事无成，难道坚守了大半辈子的事业，终究是错的吗？”

  “孩子们工作忙，没时间陪我这个老太婆。也不怪他们，他们也要赚钱养家，我也不希望成为他们的拖累，也用不了几年了，也就随老伴去了。”

  ......

  我无言。我能留下的仅是沉默，无法张开嘴，说出一个安慰的字；无法敞开怀抱，给予他们哪怕是一丁点的温暖和慰藉。只能尽力的让路过的风多在叶片上打几个旋儿，叶与叶相撞的沙沙声引起他们的注意，让他们抬起头，看到那篱落的绿，透过斑驳的缝隙，看到阳光，看到希望。

  又过了多年，我始终独自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洞悉着这个多变的世界。尤其是近些年，变化迅猛，有如白云苍狗。天空的蓝不再透亮，充斥着的是灰蒙蒙的尘埃，那来自不远处的大大小小的化工厂。他们的高烟囱日夜不息地向外排放，废水也源源不断地被运输到小溪。难以想象曾经冲洗果蔬涮洗衣服的溪水，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恶臭横溢，浑浊不堪。远处是小山丘上，不再泛着青色。一株株树木在伐木工的电锯的轰鸣声中倒下，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和运输木材的卡车留下的刺鼻的尾气。整片山丘被贪婪屠杀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我痛心朋友们的遭遇，痛恨周围一切的变化，又无计可施，只能不断向上去尝试着触摸阳光，往下守护着土壤，也因此，许多毒素物质进入了我的体内，只觉得越来越虚弱，气息奄奄，叶片发黄，不断掉落，只得在这个浑浊的世界里苟延残喘。

  我自己明白，我的元气将近，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在细微的喘息声中，我无力地开演张望着周遭，想要记下些什么，令我欣喜的是，周围又有了些变化。渐渐地，那些黑烟污水通通消失不见了，远处山丘也有了新绿，天空的那种湛蓝也已重现，好像一切又回归了从前。我费力地给了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微笑，看到万物重回和谐，我便可安心离开了。

  我爱这个可爱的世界，希望它可以一直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