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善吾儿见字如面：
最近读《云中锦书·历代尺牍小品》。书中有一篇尺牍是魏源《致龚自珍》的，其中有一段话，读来振聋发聩。
“近闻兄酒席谈论，尚有未能择言者，有未能择人者。夫促膝之言，与广庭异；密友之争，与酬酢异；苟不择地而施，则于明哲保身之义，深恐有失，不但德性之疵而已。承吾兄教爱，不啻手足，故率诤之。然此事要须痛自惩创，不然，结习非一日可改，酒狂非醒后所及悔也。”
我试着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
“最近听说老兄您在宴席上谈论，内容所及还是有不能有所选择的现象，也有不能依据在坐人员成分而谈的情况。好友知己之间的谈话与在大庭广众之前的言论；好友知己之间的争论与泛泛应酬交往之时的随意而谈，是有不同之处的。如果不分场合、地点地放言而谈，我深深地忧虑老兄难以明哲保身，并由此招祸，这就不只是品德的瑕疵了。承蒙老兄对我教诲和厚爱，对我的情谊胜过手足之情，所以我才敢直率地给您说这些。
但是这样的事情，必须自我十分苛刻严厉地警戒和惩罚自己，才可以收到一定的功效，不然的话长期养成的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改掉的，酒后失言，醒来后悔是来不及补救的。”
这段话，是魏源出于挚友之情劝谏龚自珍要慎言、避免招祸的一段有普世价值的箴言。
我觉得这段话发诸真情，诚挚恳切，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撮其要点有三，说话要“择言而谈”“择人而谈”“择地而谈”。
下面我就这三方面扼要地谈谈我肤浅的感受，供你参考。
所谓择言而谈，就是说话要有选择地说，不是什么都要说，不是什么都要说尽。
有的话可以含蓄地说，予以暗示；有的话可以略微提示，点到为止。
敏感的话题不能说。特别是有关政治的，或是有关顶头上司的，此类话题容易招祸。
伤人的话题不能说，如：有伤别人自尊的，别人伤心讳言的事，别人的短处，别人的忌讳，别人的缺陷等。此类话题，倘不注意，不但容易伤害别人，还可能给自己惹来麻烦，甚至危险。
因为你无意间（有意更要不得）伤害了别人，这人若是好人善人，也就罢了，他不会报复你，尽多远离你，你也或因此失去一位良友；如果这个人是一个小人或阴险之人，你就可能埋下了祸患，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报复你。
这一点，史有明鉴。
南怀瑾在《论语别裁》中谈到郭子仪的一则逸事。
郭子仪晚年，退休家居，忘情声色排遣岁月。那个时候，后来在唐史《奸臣传》上留名的宰相卢杞，还未成名。有一天，卢杞来拜访他，他正被一班家里所养的歌伎们包围玩乐。听到卢杞来了，马上命令所有女眷、歌伎，退到屏风后面去，不准出来。
他单独和卢杞谈了很久，等到客人走了，家眷们问他：“你平日接见客人，都不避讳我们在场，谈谈笑笑，为什么今天接见一个书生却要这样的慎重。”郭子仪说：“你们不知道，卢杞这个人，很有才干，但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长相又不好看，半边脸是青的，好像庙里的鬼怪。你们女人爱笑，如果看见卢杞的半边蓝脸，一定要笑，他就会记恨在心，一旦得志，你们和我的儿孙，就没有一个活得成了！”
不久，卢杞果然作了宰相，凡是过去有人看不起他，得罪过他的，一律不能免掉杀身抄家的报复。只有对郭子仪的全家，即使稍稍有些不合法的事情，他还是曲予保全，认为郭令公非常重视他，大有知遇感恩之意。
颓废、消极、悲伤的话不说，在自己等于再次咀嚼一遍痛苦，在别人给人传播的是负能量，等于贻害于人。
重复的话不说。话说三遍淡如水，不要对一个人老是重复地讲已经讲过的事情。不要学祥林嫂，她的阿毛的故事，人们早已听厌烦了。
不要老讲自己得意之事，尤其在失意之人面前；在失意之人面前，有时候不妨讲讲自己走麦城的事，反而会引起对方的共鸣，对方内心也会有所慰藉。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再辉煌，也是过去；实际上熟悉你的人也知道你的辉煌，说多了有炫耀、浅薄、自傲之嫌！有能耐的人，有时候谦虚一点，反而会得到更多的尊重；如果以此自矜，反而会适得其反。
所谓择人而谈，是指要看清谈话时的参与者都是什么样的人。
一、不要对牛弹琴，不要对人讲他不懂、不熟悉的话题，或他不感兴趣的话题，“诗向会人吟”，才会引起共鸣，才会产生好的效果。
二、要喂牛以草料，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当然不能理解为，这是要你一味地逢迎、阿谀他人，是要你找共同的话题谈话。
三、要看清在场的谈话者的人品。有小人和伪君子在座，尤其要慎言。他们可能往重处说叫告密，往轻处说叫打小报告。关键时刻，我们就可能吃不完兜着走。
四、不要和陌生人或者泛泛之交，较真、抬杠；密友之争没有大碍，与陌生人或泛泛之交较真、抬杠，就可能有大碍。
所谓择地而谈，就是说话要分清场合。
就如魏源说的那样，大庭广众讲话和密友之间的促膝谈心，那会一样吗？家里说话和在公众场合说话，会一样吗？公开和私下，会一样吗？人前和人后，会一样吗？
总而言之，说话，要养成三思而后言，深思而慎言，冷静而后言的良好习惯。不借酒而狂言，不暴怒而后言，不狂喜而轻诺。
言能招祸，自古而然，故须慎言；惨烈教训，写满青史和现实。
古有杨修，天纵之才，不知慎言，惨遭杀害，竟死于雄才大略的曹操之手，令人不寒而栗！
今有著名艺人毕福剑，得意忘形，言涉亵渎，没有“择地而言”，被友人出卖，销声匿迹，为天下笑！
由魏源对龚自珍的劝谏，我又想到了2007年看到的、钱钟书先生曾经说过的一段话。当时我就觉得这段话说得太深刻了，如醍醐灌顶，如冷水浇身，我随手抄写在一本书上：
1992年，有两个年轻人（董磊和孙小玲）受托去钱家取校样，钱先生居然对这两个素不相识的青年提出如下忠告：“一个人对自己身边的人甚至自己的朋友，在与他们说话时要十分谨慎”。接着钱先生讲了为什么要谨慎从事的道理：“如果对方是小人，可能会把你卖了；如果对方是软蛋，可能会去做伪证；如果对方诚实，可能会傻乎乎地招供了你；如果对方可靠，则可能会为了保护你而牺牲自己。总之，心中毫无阻碍，说话毫无顾忌的人，很可能害人又害己”。
这话似乎说得比魏源的话更深刻、更精警！
我给你说以上这些，不是教你圆滑，不是教你世故，也不是教你虚伪，不是教你学诈，而是教你在行善良、正直、公平、公正、公开之事时，学会保护自己。
一个人在世间行走，有锋利的长矛在手开道，固然重要可喜；但我想，如果能同时拥有坚固的盾牌防身，不是更理想吗？
啰里啰嗦，言不及义，不觉长了。别不多谈。就此打住，再谈。
顺祝
日日精进！
父字
写于2018.9·9下午五点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