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见,我是一名奴隶,在九道山庄把我卖给王府之前,就已经做了许多年的奴隶。我有一个名字叫熊歌,不过除了岚以外,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我告诉岚我的名字,是因为我当她是我的朋友。
大多数奴隶都不会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名字是伴随自己一生的印记,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名字打上奴隶的烙印。正因为还有着这丝残存的自尊,所以他们对人生都还怀有一丝期望,他们都憧憬着未来逃出牢笼的一天,因为这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他们没有选择一死了之。
一个奴隶想要逃出九道山庄,必须要翻过九面围墙,最高纪录是八面,由我和岚保持。如果我和岚两个人合作,几乎不难想象我们将再度打破九道山庄奴隶翻墙的记录。
但是我和岚的第一次合作却在第三面墙的时候就被逮了个正着。
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岚耍了,岚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她向我解释,“九道山庄守卫换岗的规律和巡逻路线都改变了。”
她说:“我早该想到的,九道山庄名震江湖这么多年,不可能是徒具虚名的,如果有奴隶逃到了第八面围墙还不做出应对措施,除非这九道山庄的庄主是个傻子。”
如果九道山庄的庄主真是一个傻子,那么九道山庄早就已经化成灰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她相识了三个月,她比我聪明太多,很多事情我都相信她的判断,她分析的也确实很有道理,所以最终我还是选择相信她。她也在极力想办法向我证明她没有骗我。
“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就能看穿的他们的换岗和巡逻规律。”
又过了三个月,我们第二次合作出逃,这次在行动之前她便告诉我说:“我们这次出逃的成功率并不太高,我只能保证我们可以安然逃到第六面墙,但我还是想试试,如果能成功自然最好,失败了也能让我了解更多守卫换岗和巡逻的规律,利于我们下一次逃脱。”末了她问我愿不愿意一试。
我说:“我愿意为了自由牺牲一切。”
这一次虽然我们还是失败了,但我从此对岚深信不疑,因为我们的确在第六面墙的时候才被抓住。后来我知道,其实岚本来不需要这么急的,只要再给她多一点时间,她一定可以完全看穿九道山庄的防备,她急着行动,只是为了向我证明她并没有骗我。
这一次出逃失败受刑过后,岚的身体更差了。我有些懊悔,因为我在上一次失败后没有给予岚足够的信任,才使得她落得如此下场。
岚说:“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再次改变巡逻路线和换岗规律。”
我说:“不着急,我们可以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都没问题,只要你的身体好起来了,以你的聪明智慧,一定可以看穿他们的防备,然后我们就可以逃出去的。”
岚笑得有些勉强,说:“但我感觉自己好不了了。”
岚的感觉没错,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行动愈来愈困难,一直过了一年,她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起色。
于是,我们进行了第三次出逃。
岚很焦急,她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她仍旧希望在有生之年还能再次呼吸到外面世界的空气,所以即便这一次她依然没有把握,但她还是想搏一搏。
虽然我很想等,等她更有把握一些,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也是一名奴隶,我能理解她,我也应该理解她。
第三次我们还是没有逃出去,这一次我们逃到了第八面墙,我心里不无可惜,如果岚的时间再充足一些,如果还有下一次……可惜没有下一次了。
第三次,是我们最后一次。
我们频繁出逃的事迹终于惊动了九道山庄庄主蓝天翔,这一次我们没有受刑,而是直接被带去见他——这当然是一个最坏的情况。
岚是先我一步被带进去见蓝天翔的,一个多时辰后,我被带了进去,然后我看到了迄今为止最残暴最血腥的一幕,那个瞬间我手足冰冷,如坠地狱,如果当时的我已经是杀手东君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一剑将蓝天翔刺个窟窿,然后在他的尸体上砍上上百刀上千刀。
可惜我不是。
现如今我想起岚当时的样子,都会让我打心底发寒。确切地说,那个时候的岚已经没有什么样子了。她就那么摊在地上,仿佛手脚都已经断了,全身都没有骨头,她全身赤裸,却看不到一片正常的肉色,那种遍布全身的暗黑色,你可以想象在这些血迹还没有干透的时候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她睁着眼睛,看着九道山庄的门口。我知道她想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那不仅是她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更是九道山庄所有奴隶的梦想。
她的嘴蠕动了一下,可能是在叫我的名字吧,我听不清。但我觉得也不重要了,因为马上我就会跟她一般下场。
蓝天翔在擦拭着他手里的棍棒,从色泽上看似乎是金属物,上面血迹斑斑,岚就是死在那根棒子之下的,很快我也会死在这跟棒子之下。他擦得很慢,也很仔细,他似乎一点都不急,也许在他看来,一个奴隶的生命还比不上他手中的一根棍子。
他擦了很久,从我进来开始,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手中的棍棒,我想,兴许他只是在欣赏一个人是如何等待自己的死亡到来的吧。
但是我想错了,当蓝天翔终于将棍棒擦拭干净看向我,我以为我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的时候,蓝天翔却将棍子往旁边一扔,冷冷说了句话:“算你走运。”
我不明就里,但我知道一件事,我不用死了。
……
蓝天翔之所以没杀我,是因为在那之前有人花高价买下了我。除了我以外,他还买了另外十二个奴隶,我是第八个,于是我叫八号。
买主来自关东王员外府上,当然对方姓什么住哪里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奴隶是没有选择权的。也许我更应该感激他,毕竟我是因为他才得以继续活着。
王府不比九道山庄,想要逃出去应该容易很多,想到这一点,我心里还微微有些窃喜。遗憾的是不止我一个人想到这一点,所以我被戴上了镣铐,当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十三个奴隶全部都戴上了镣铐。
王府除了有奴隶,也有下人,若不细分,下人跟奴隶是差不多等级的,但是两者还是存在着本质区别——下人毕竟还是人,奴隶不是。奴隶可以是狗,可以是牛,也可以是马,唯独不是人。
下人通过劳动可以获得报酬,奴隶没有,奴隶只是一件货物,奴隶唯一能产生金钱价值的时机是从一个主人卖到下一个主人手里的时候。所以长远来看,买一个奴隶绝对比请一个下人要划算的多。
王员外富甲一方,当然有他的理由,他一次性买了十三个奴隶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买十三个奴隶的钱,如果请十三个下人,最多只能请一年,但他现在要做的事,最少也要两年才能完成。说真的,王员外真是太聪明了。
王员外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他想盖一座大豪宅,需要很多的苦力工,他合计了一番觉得请苦力也是一笔比较大的血本,相比较起来买一批奴隶要合算的多,但根据当朝的律例,私自买卖奴隶是违法的,他琢磨了好几天,最终还是觉得钱重要,于是就去九道山庄买了一批身子骨最结实的奴隶。
九道山庄的管事为他精心挑选了十三个奴隶,我恰好是其中之一。
虽然可以说我的命是王员外救的,但我并不感激他,所以我还是会想法设法从王府逃出去。但在王府最初的几个月里,我曾一度绝望。
因为王员外比九道山庄更狠。
他不仅给我们戴上了镣铐,晚上休息的时候还将我们锁在一个大铁笼子里面,吃的更是比九道山庄还寒掺,还会经常受到各种各样的打骂,有时候我们甚至觉得自己连头牛、连只狗不都如。而且白天的时候我们几乎都在干活,鲜有休息时间。巨大的生存压力,以及全然没有时间缝隙给我们逃走的机会,第二月就有两个奴隶一头撞死在铁笼子里。
我也曾想过了此残生,也许是我没有那种勇气,又或许是我还未完全死心。
我想到岚,想到她那亘古不变的淡然和自信,如果是她的话,她一定可以想到逃出去的办法。想到这点,于是我尝试把自己当成是岚,然后去想我怎样做才可以逃出去,想了几天,不见成效。于是我就又想,如果假想自己是谁能行得通的话,我干嘛还要假想自己是岚,我把自己想成是诸葛亮岂不更好?
于是我又尝试把自己想成是诸葛亮,然后想我怎样才能逃出去。
事实证明岚果然还是不及诸葛亮聪明的,我把自己当成是岚结果几天都没想到办法,把自己当成诸葛亮结果不到一天就想到办法了,高下立见啊。
其实这个方法相当简单,也相当有效,那就是——装死,我把自己假装成跟之前那两个撞死的奴隶一样,然后王府的家丁就会将我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如此我就解脱了。
这个计划让我很是兴奋,总算见到一丝曙光了,但这个计划有一个难点,就是要怎么装死才能瞒过他们,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天,把自己假想成诸葛亮都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无奈,我只有以身犯险。
一个夜晚,确切来说并不太晚,我做这件事,在晚上的时候更容易被混淆过去,但如果晚到所有人都睡着了,那我就危险了。为了能让这件事发生的显得合理一些,我还做了几天的准备,这几天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很消沉,基本上可以说脸上已经写明了“爷不活了”这几个大字一般。
然后就是这个并不太晚的晚上,我对天呐喊:“苍天,你何其不公啊——啊——啊——”然后在所有奴隶的意料中,我躬下身,准备一头撞死在铁笼上。
当然不是真的撞死,如果只是要撞死,在这之前我也不需要费这么大动静,但这撞,确是要真撞的,而且最低限度要撞个半死,但又不能死,这个度要把握好,要看上去就要死了,但是还没死,然后像王员外这种人当然不会舍得为一个奴隶请大夫,于是他就会把我当死人一样处理,找几个下人将我扔到乱葬岗去。
这个计策在想法上来说非常完美,但是我没能将之实现,因为当时有人拦住了我。
现在想来,也幸好当时有人拦住了我。在一年多以后有个奴隶也想到了跟我当时一般无二的计策,他一头撞在铁笼的铁杆子上,我估摸着一条命也差不多去了七八分,我当时还后悔,我当初咋就没这么做了呢,看着这人躺在地上,有气出没气进的,我心里是那个羡慕嫉妒恨啊,这个计策只有在第一次使用的时候才能作用最大化,王员外毕竟不是傻子。
但片刻之后,我就一点都不羡慕嫉妒恨了,取而代之的是庆幸和可怜,王员外确实如我想得一般,他不会为一个将死的奴隶请大夫,他的确是把这个奴隶当死人处理,但他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我的意思是,他当然也会想,这个奴隶是不是装死,于是为了弄清楚这一点,他给这个奴隶断了食物,如果这个奴隶是装的,他自然会起来老老实实去干活,然后才会有食物,如果是真的——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他不过多等几天而已。
两天以后,这个奴隶终于死透了。
这件事情给了我一个教训,永远不要以自己的心态去出揣测别人的想法,在我心里,王员外已经够狠了,但实际上,他还要更狠一些。
说回我当初吧,拦住我的人是跟我一同被卖进王府的奴隶,他是一号。
在我冲向铁笼的某一个步伐的瞬间,坐在一旁的一号在我经过他的时候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脚,我始料不及,当即摔了一个狗吃屎。
这让我相当恼火,站起来便欲破口大骂,但一号先我一步开了口,他说:“小伙子,你还这么年轻,你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又何必急着寻死?”
我说你他娘的有病啊,别的奴隶撞死没见你出来拦,今天老子要撞死你跑出来瞎囔囔什么啊?
一号陷入沉默。我以为他不打算还口了,便准备进行第二次冲刺。
正欲作势待发,一号又开口了,说:“如果放在以前别说你一个人撞死,就是你们集体撞死我也不会正眼瞧哪怕一眼,不过所谓人之将死,其心也善……”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接下来准备讲述他一生的经历,顿时没兴趣再往下听,我对别人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尤其是我对这个一号从来都没什么好感。
一号跟别的奴隶并不一样,似乎他很热衷于当一名奴隶——至少在我们看来是如此,他干活的时候非常卖力,也非常积极,像极了一条努力讨好主人的狗,我们私下里都瞧不起他,他也不乐意跟我们混在一块,对那些王府的家丁笑脸相迎,对我们则是面无表情。
似乎意识到我并不想听他说话,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一些,说:“你若真心想死,我当然不会拦你,不过在你死之前,不妨听听我这番话,如果听完后你还是要死,我若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是猪。”
我冷笑,说:“那岂不是还便宜你了。”
一号叹了口气,说:“你就这么急着去死?”
我一想也是,做戏也要做全套,哪有人这么着急去死的,于是对他说:“好,我听你说,不过你最好快点。”
如果慢点的话,我今天就死不成了,那时候我就撞不是不撞也不是,不好做呐。当然这句话我是不能说出来的。
他问我:“你今年多大?”
我心下算了算,说:“好像是十七八岁。”
他又问:“那你猜我有多大?”
我信口一说:“估计四十几吧。”
他说:“我今年四十二岁。”
我说:“那能说明什么。”
他慢慢抬起头,望着漫天的繁星,说:“在沦落到奴隶之前,我做了三十几年的人,我活得比你们都长,知道的东西也比你们都多。”
他说:“所以我知道很多民间的习俗,比如说其中有一种叫乔迁之喜,一般的普通平民在迁入新房的时候都会大摆宴席宴请四邻,意为迁入新居之后的吉兆,这种仪式富贵人家当然更加不会漏掉,而且排场会比普通人家大百十倍之多。”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不止是我,所有的奴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
他接着说:“而且这个乔迁仪式还有很多的讲究,因为是大喜的日子,所以容不得丝毫污秽之气,我也不用讲太多,你们只需要知道,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身上的镣铐都会被拿掉,会被安排焚香沐浴洗净身上所有的污垢,还会给我们发一套新的衣裳,大鱼大肉也会任我们吃喝。”
他说:“我的意思是,那一天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逃跑时机。”
我们顿时眼睛一亮。
他说:“我一直在期待这一天能早点到来,所以我干活的时候都特别卖力,我知道你们心下里都嘲笑我,认为我给王府当狗还乐呵呵的,我不否认,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只想告诉你们,一个态度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他叹了口气,不等我们说点客套话,跟着说:“本来我不想跟你们说这些,毕竟你们的死活都与我无关,不过所谓人之将死,其心也善,我怕是活不到房子完工那天了,所以我想最低限度也成全一下你们。”
我们表面上都叹了口气,但内心里其实我们并无惋惜。
一号一直以来都很卖力,但王府给奴隶的食物分量比九道山庄还少的多,无论一号再如何积极,没有得到足够的补充,他的体能不可避免的一天一天下降,体质越来越弱,前些日子还染了病,由于行动不便,几天前还在搬动岩石的时候不慎砸伤了脚。在王府,如果干不了活,就是最大的危机信号,王员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根本不会管一个奴隶的死活,一号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说自己人之将死。
一号的这番话很有吸引力,也很有说服力,当时我们就全都尽信了。我也暂时放弃了“装死”的计划,毕竟这个计划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而且过于危险。
第二天开始,所有的奴隶干活的时候都特别积极,特别的卖力,恨不得明天就能完工一般。
一号的预料也并没有错,半个月后,由于体力不足,又加上身体负伤行动不便,他失足从还未完工的高楼上摔下来,头部撞在岩石上,当场死亡。
一号死的时候,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对于奴隶来说,如果不能生,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感谢生命中有一号的出现,但对于他的死,我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毕竟这么多年走过来,在我身边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
一号虽然解脱了,但我们的苦难仍在继续,并且重复着一号走过的老路。虽然我们都很卖力地干活,但我们在王府的待遇并没有得到提升,不停的有人像一号当初般,在过度消耗同时又没有得到补充,导致频频会有奴隶们发生事故,日复一日,到王员外的房子终于快要完工的时候,当初的十三个奴隶只剩下三个。
出于安全考虑,王员外也没有再买新的奴隶,他最终还是请了一批苦力工。
一个晚上,距离房子完工最多不超过两天,我们的心情出奇得好,毕竟我们成功熬到了最后,我们枕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翘着二郎腿,边看月亮边聊着天。
六号说:“你们说贺宴的那天,我们是直接看准了时机跑呢,还是先大吃一顿再跑?”
六号其实是想先大吃一顿吃个够,然后再跑,所以他不等我们回答就抢着煽动我们说:“听说富贵人家摆的宴,吃的那叫一个个山珍海味啊,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进城,人还在城门口就闻到一阵飘香,我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县太爷娶妻,我的妈呀,那城门口距离县衙的路可远着呢,你说他们吃的东西这得有多香啊。”
六号说着,口水已经先流出来了,眼神扑朔迷离,声音似梦似幻,仿佛已经瞧见了大宴那天的场景。
九号也被他说得动心起来,开始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为那个姓王的王八蛋辛辛苦苦了两年,不他娘的好好吃个够,怎么对得起我们自己。”
两人讨论着各种吃的,越说越有劲,见我没吭声,六号问我:“八号,你睡了吗?”
我假装不吭声,让他们以为我睡着了,但其实他们聊天的内容还是挺折磨我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参与了进去。我作为一个视自由为人生第一大事的人怎么能浪费时间停留在吃这件事上。
我思索着各种逃脱的路线和计划,最终得出结论认为只有在宴会进行到高潮的阶段才是我们逃走的最佳时机,王员外宴请的人当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到那个时候谁还会注意几个区区奴隶。
不过,要等宴会进到那个阶段估计也要一段时间,在这之前,应该还是可以好好大吃一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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