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4310655/28d8f2813ab5c5d7.jpg)
读完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后,我立即找了由俄裔美籍导演刘易斯·迈尔斯通执导的、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那是1930版的,黑白片,时长约130分钟,配有中文字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白的缘故,还是我先前就仔细阅读过纸质小说的缘故,整部电影看起来没给我带来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特别感觉。尽管,影片中多次用高超卓越的摄影技巧和纪实风格,淋漓透彻地展现了战场的可怕:那里炮击声轰鸣,毒气弹、榴弹、霰弹随时掉落在战士身上开炸;颤动着大地,无一处完肤;弹坑、洞孔、挂着人肉碎片的铁丝网、没有脖子的人头、没有躯体的四肢,血肉横飞,尸骨遍野......但我还是感觉不到阅读带给我的巨大震撼。小说对战场的描述,好像远比黑白影片更能体现出战争的血腥和惨烈场景。
我对自己的感觉有所怀疑。在我的印象中,一般都是电影比书本好看的吧,特别是战争片。我上百度搜索,果不其然,这部影片并非我想的那么不堪,它甚至很辉煌:
奥斯卡授奖以来第一部具有强烈思想性的作品。
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反战电影”之一,揭示了惨绝人寰的战争实况,击溃了所谓的“爱国”迷梦。
第三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
美国百部经典名片之一。
在一九六二年美国西雅图世界博览会评选的"电影诞生以来的十四部最伟大的美国影片"中名列第三位。
我不得不又一次翻开书本,去体验战死沙场的身不由己,找寻那些触动着我痛点的细节。
在小说的首页,有一句也不知道是作者自己说的还是出版商说的话:“这本书既不是一种谴责,也不是一份表白。它只是试图叙述那一代人,他们尽管躲过了炮弹,但还是被战争毁掉了。”
大凡在开篇就有这种“温馨”提示出现,这小说出版发行的背后必有隐情。它不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真实性太强,就是政治战争中最忌讳的“禁书”。我又去“百度”了好多地方,才找到唯一一篇也不知是谁记的读后感,我抄录了其中一段如下:
......作者由于控诉了罪恶的战争,反动势力的极端恐慌。他们攻击作家在对待第一次世界大战问题上采取反英雄主义态度。在他们看来,这种军事冲突中表现出来的个人英雄主义正是锤炼国家社会主义精神的熊熊烈火,因此,他们不能容忍有人竟敢对这个纳粹神话挑战。1931年,这本小说列入纳粹党的"黑名单",成了典型的被禁书之一.这世上曾有多少优秀的作品被禁呢?1933年5月10日,纳粹分子开始在柏林焚烧被禁的书,他们一边把禁书抛向熊熊大火,一边喊着"焚烧格言":"反对在文学上背叛世界大战中的士兵,为了本着真实精神教育人民,我把埃里希.马里亚.雷马克的作品扔到大火里!"......
历史,怎么可能被一把火给烧尽呢?同样烧不尽的是那些把别人的生命当作儿戏、看做草芥一样廉价的恶魔欲望。一句简单到五个字的“西线无战事”,就把上千万被死亡的生命当从来没出现过一样,说的风轻云净,摸得平整无痕。这不是神化了的恶魔还能是什么?
我很少看恐怖片,不是因为视觉吓人,而是听觉常常被带入一种浮想联翩的恐怖世界。而在《西线无战事》的小说里,我仿佛看到了我老爸或者是更多绝症病人死前那几个小时的脸孔蜕变:
......他的双唇刷白,嘴变大了,牙齿露了出来,仿佛白垩做的。肌肉在萎缩,额头更加突出,颧骨耸的更高,骨骼硬是往外挤,两眼已经下陷.......
虽然,我打小就不怕死人。在成年的经历中,也见过不少在化学爆炸中烧成黑炭似得脸孔,但我还是没亲眼看过生命在逐渐衰竭那会的全过程。或者说,我成年后见过的死人的脸,一般都是经入殓师化妆粉饰过的,都会以一种非常自由、非常安详、甚至是非常幸福的死相来告慰还活着的人的悲痛。尽管有些悲痛是虚假的,是只听雷声不下雨的那种。
老爸在入馆送去火花之前,我及时赶到,看了他死后的最后一眼。当时,我整个人都懵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像我老爸这样,死前几天都还是脸色红润,皮肉饱满(可能是浮肿),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一张骷髅一样的脸了呢?
现在,这种生命最后衰竭的过程,在《西线无战事》中读到,得以释然。相比之下,这种可以说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的痛苦,比那些还没缓过神就已经断气的急速死亡,心理压力可能要沉重的多,精神崩溃会达到极限。
炮火下的这些死亡:
......有两个被炸的稀巴烂,恰登说可以用调羹把他们从战壕墙上刮下来,埋葬在饭盒里。另外一个的下半身连同两条腿都被扯了下来。他死了,胸脯还依在战壕的一侧,他的脸呈柠檬黄色,一支香烟仍然在大胡子中间点燃着。它一直闪烁着微光,烧到唇上才熄灭。.......
都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急速死亡,没有任何自由和思想的说法,他们来不及思想,来不及有自由思想的时间。最遗憾的,莫过于导致这种死亡的罪魁祸首,人们都会理解成:战争就是这样的。那么,是谁挑起的战争?是谁要用这么多非自由的死亡,来成全需要战争获得的自由主权?
......我们看到头盖骨被炸飞的人还活着;我们看到两只脚被炸碎的士兵在跑着;他们靠着碎裂的脚部残肢踉踉跄跄地拐进了最近的一个坑洞;一个二等兵用两只手爬了两公里远,拖着自己被炸烂的膝盖向前;另一个二等兵朝急救所走去,他的肠子从肚子里滑到他两只捧着的手上;我们还看到一些没有嘴巴、没有下巴、没有脸庞的人;我们发现有个人用牙齿紧紧咬住他一只胳臂上的动脉两小时,以免自己因出血过多而死去......
这些被“自由死神”征召的战士,他们谁想过要这样地去死?他们谁都不想死。震撼我的是这些在死亡里还坚持要活下去的意念,触痛我的则是以下这场从战场上暂时撤下来换防人员集结报数的片段:
......稍后我们听到我们连的番号一次又一次被喊着。他很可能还要叫好久,在野战医院里和在弹坑里的那些人,都听不到他的喊叫声了。
又叫了一次:“第二连到这里来。”
然后声音轻了些喊道:“第二连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吗?”
他不再喊了,后来他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就这些人了吗?”于是他发出命令:“报数。”
早晨天色灰蒙蒙的,当初我们出来时还是夏天,我们一共一百五十人。现在我们觉得很冷,已经是秋天了,树叶在沙沙作响,嗓音在有气无力地飘着:“一——二——三——四——”报到三十二时就没有声音了......
我悲从中来,眼泪又一次在这些“有气无力的报数”中飘落。
我想起老爸死前唯一留给我的那句话:“我现在连一条狗都不如了......”在不愿死的意念里,他是不会想到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凄惨的非自由死亡。在乞丐也能演变成为一种职业犯罪(如把拐来的孩童弄成残疾,放任大街小巷去乞讨)的时代,在盛行不养老人却养着昂贵宠物的现世年代,有些人活着,的的确确,真的不如一条狗。而那些在战争中存活下来的生命,连心痛人命不如狗命的思想都失去了:
沉默了好一会,那嗓音才问道:“还有人吗”——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低声地说:“成小队......”但话又中断了,接着才艰难地喊出“第二连......”随后把口令喊完:“第二连——便步——走!”
一行人,短短的一行人在清晨步履维艰地走着......
我听到了,我听出来了,这个沙哑了的嗓音,喊出来的多是痛,一种根本无奈的、不能在活着的战士面前表现的痛,一种信仰被击败被崩溃的痛,一种连自身的生死都无法左右的痛......一种说不出来也爆发不了的痛。这淡淡地描述,才是对惨绝人寰的战争一种最有力的控诉。但即便是控诉,也是活着无泪、死了无用的一种控诉。总会有一些嗜血如命的战争狂人和狂热的个人英雄主义者,把这些饱受苦痛的死亡当作是应该。凡是认为应该的东西,都是没有个人自由的。在乱世的战争、盛世的阶级斗争,以及现世活着还是需要“思想自由”的据理力争中失败的生命,种种都是被应该的非自由死亡。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人征战几人回。”
唐人王翰一首短短的《凉州词》,仅仅二十八个方块字就把厚厚一本《西线无战事》的灾难给解读透了。
世界是大同的,包括生死。因为世界上满是要跟天斗、要跟地斗、要跟自己斗的、一种被叫做人的生物。
当然,任何对生命怀有敬畏的警世名作,对无视个人生命的战争狂人和凡事都要争个输赢的人而言,都是一张张应该焚烧的废纸。即便是一件价值倾国倾城的艺术品,它对人类的警醒作用也是少之又少的。您看那,据《西线无战事》这部不朽的影片播放后仅仅过了十年,人类就再次陷入一场更大的灾难——第二次世界大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