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放暑假,在家窝了几天,我妈便开始瞧我烦了,让我要么写作业要么出门野去,总之不能在她眼前晃。
于是和村里的孩子玩起了捉迷藏,十好几个孩子,在村子里东躲西藏。我躲在巷子口探头探脑,眼见那个“鬼’’(游戏里抓人的人)朝我这边走过来了,不得已,我只能往巷子里跑。巷子尽头,是一红瓦土墙的房子,这屋子里住着个老婆婆同她唯一的名叫东顺的孙子。
我很少来这里,可对他家的事我却分外清楚:东顺如今看来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听我妈说他父亲有心脏病,他母亲在他两岁时便丢下了他,改了嫁。“这女的狠,亲骨肉都不管。”我妈每次提到这事都要如此说一遍。东顺的父亲拉扯了他八年,终究撒手人寰。自那后一直是他的爷爷、奶奶养活他。而去年,大约就是去年的此时,也是刚放暑假,就听说东顺的爷爷去世了。
不久之前,我那会儿正为期末考试复习,听我妈说东顺奶奶中风了,好在救了回来。想必祖孙二人的生活更加凄惨了。
我妈不许我上东顺家这边来,村里人都说他脑子有问题。一次,有个老汉担着锄头,打门前经过,他竟提了把菜刀冲了出来,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像是要吃人。老汉吓得哆嗦,忙用锄头防着,怕他乱来。
我站在他家门外,木门上的门神像已经褪色模糊,原本喜庆的大红色变得白惨惨的。屋外太阳火辣辣的,明亮的光线照进屋内就变得黯淡了。屋子不大,可这光线却让屋子显得深邃幽暗,难以捉摸。
他在堂屋,用脚和着不知什么黏黏的东西。我小心进他家去看,才知道是水泥。这一举动,他也发现了我,用蛇一般阴冷的目光盯着我。我不敢再待下去,更不敢浪费时间思考他为什么要用脚和水泥。
我怕他真会拿刀来砍我。
我转身便跑了,出了巷口便撞见了那“鬼”,“鬼”端起手,做出枪的手势,模仿开枪的声音:“嘣!又抓到一个!”
过了四天,在家吃晚饭,我妈说东顺奶奶又中风了。
头顶的吊扇无力地转着,我妈放下喝完绿豆汤的碗,直道人生无常,后抱怨风扇怎么吹都是热风,然后数落我成天疯玩不回家,又说自己成日洗衣做饭,一家子人都张着嘴指望着她……她只说她的,没人搭嘴,怕惹得不痛快。
妈见没人理她,也知自讨没趣,道:“跟你们说这些干嘛,你们懂什么,不容易,都不容易。”说着,便愈觉得自己孤独不幸,颇有些伤感诗人的味道。高深的思想哪有那么多人懂呢?“大诗人”只好摇着蒲扇,到村里愁人怨妇聚集的牌铺去和志同道合的人高谈阔论了。
那天夜里,正做梦,就被震天响的鞭炮声吵醒了。半梦半醒时,还道是过年似的光景。清晨起床,才知道是东顺奶奶去世了。
后来的一两天,那个原本最僻静的角落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吃完午饭,照例睡午觉。窗外的太阳明晃晃的,煞白煞白的光,蝉鸣不断,声音时强时弱,不绝如缕。我侧身躺着,难以入眠。
东顺不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没有人帮他那他家的丧事怎么办,都要他一个人来吗?以后呢,以后怎么办,他还要继续读书吗?
好多好多的问题,就这样一直想啊想啊,看着窗外的光天化日渐渐觉得眼花了,便睡了。晚上六点昏昏然醒来,还以为这沉沉的黄昏是朗朗的清晨。
清醒之后,我妈就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家,说晚上不在家吃,到东顺家吃。我爸晚上许久才回来,况且一家去那么多人也显得不大好。
约莫六点半,我和我妈去东顺家。
地面已没有正午那般闷热,大约是水汽被蒸发殆尽,热气少了,连带着生气也没了。东顺家是热闹的,门前的空地上用尼龙帆布搭起了棚子,棚子挡住了阳光,屋里更显昏暗。我走进了屋里,堂屋布置成了灵堂,桌子上的烛台里插着两支大香烛,烛光摇曳,映着相框里的遗像诡异又惨淡。烛台中间是一个小香坛,里头插着许多香,高低不一,香灰将塌未塌。桌子底下有一个搪瓷盆,东顺就跪在盆前,戴着长长的孝纱,不见情绪,他拿着一摞摞的纸钱扔进火堆,如同流水线上的工人把产品扔上履带。一张张草纸燃成了灰烬,赫赤的火焰舔舐着冰冷的脸。
陆续来了些人,在阴凉处站着,没有落座,都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屋子里有村里的妇人在忙活,摆桌椅,搁碗筷。我本以为她们是来做客的,不曾想她们其实是帮忙的。
人群里有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很引人注目。那妇人面色蜡黄,说两句就揩一下眼泪,头发弄得很乱,全被眼泪黏在脸上了。走进了听才知道她其实是东顺的姑姑,她诉着苦,说爹苦娘苦,东顺这孩子更是命苦,于是将东顺的家里事又吐露一遍,闻者莫不戚然,有人眉头紧锁,有人低头拭泪,有人细语相劝,可越是劝,那女人越是悲从中来, 声泪俱下。我在人群里看到了我妈,眼眶也是红红的。
“都跑那儿去干嘛??过来随便坐啊,都一个村的,不讲那些。”那个胖胖的的妈子用和她身形一样的声音吆喝着,她声音大,像装了个播音喇叭,她也是来东顺家帮忙的。
人们随意落座,我们这桌基本上坐的都是女人和孩子。我妈又要了两个纸碗,叠在她原本的碗下面,还有几个女人,如法炮制。
饮料满上了。有人来分发香烟,我们桌上只有一个女人抽烟,可是所有大人都疯抢着,即便自己不抽,也不能便宜了别人。最终决定平分。分完后,那抽烟的女人从其他人手中买下了不少烟。
菜上来了。一道菜我才夹了两筷子就没了,那些菜都堆在了大人的碗里。每盘如此,都是筷子之间的较量。
我妈的那碗很快就满了,她叫我端回家去,我不大愿意,她瞪了我一眼,小声说:“喂的还不是你们!”我仍不乐意,她便好言相劝,说爸还得吃呢。
我百般不愿地接过碗,低着头匆匆往家走,只希望不要碰到人。刚从东顺家绕出来便碰上了坐在自家门口乘凉的老大爷。
“吃得不错嘛,不够还往家里送啊?”
我觉得实在丢人,又悔又恼,却不能言语什么,只能生闷着气朝家走。
等我再回来,妈又堆起来一碗,她见我不耐烦,便道:“让你办点事儿就不耐烦,什么都指望不着你,这会不叫你送,吃完了我自己拿回去。”
吃饭时看到东顺了,原以为他会悲伤得吃不下饭吧,不曾想他是面无表情的,望不见一丝悲色,只机械地往口中送食。
脸红耳热地吃完饭,大家各自回家。妈说晚上还有唱大戏的,到时再来。
在家就听见了唱道士的,铜锣铙钹,烟花鞭炮,一阵乱响。
晚上又上东顺家来了,彼时已来了好些人。天已全黑,临时置的大灯泡周围全是飞虫,像笼了一层霾,也像罩了张脏兮兮的蜘蛛网。有几个戴孝纱的人跪在跪在铺好的稻草上,东顺的亲戚应该都在这了,一双手数都有余。
庭院中间放着一个大桌子,桌上是逝者的神龛。道士着杏黄袍,,带着身后一群人绕着一个大桌子转。道士嘴里念念有词,语调时高时低,像是和神鬼交流,神秘诡谲,此外,还会舞刀弄剑、燃烛点香,有时会手捏一根长长的、正在燃放的鞭炮绕着桌子跑,有时将一张点燃的符纸扔向空中,总之是复杂又玄乎的。
该哭孝子了,不是东顺去哭,也不是东顺的姑姑哭,而是请唱大戏的人去哭。那女人妆色浓艳,对着神龛一阵呼天抢地,说我的娘啊,太苦啦,我的亲娘啊,一生受累没让你享福,我那可怜的亲娘啊,你今夜走好,你的恩情我来生再报……
那女人说得动容,连妆都哭花了,周围人也为之动容,我看见黄口小儿泣下沾襟,看见七十老太哽咽若孩提,也看到人群里的东顺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台上台下,难分清楚哪个才是盒子里那一抔黄土的亲人。
哭完后,戏班子开始表演节目,无可多谈。
妈给我要了杯水,说是能辟邪。期间我觉得甚是无聊,起身欲回家,妈又拉我坐下了,说拿了饮料方便面再走。
东顺在看戏的人群当中,主持人在演小品,台下哄堂大笑,东顺不曾笑,我想说他冷静,内敛,压抑情感,可是并非如此,他没有在打量,没有在思考,像个木偶,失去了情感。
领了方便面和饮料我便回了,不久,戏结束了,道士念咒,铜锣铙钹又嘈杂起来。大人各自回家,手电筒的光刺破夜晚。
同情再浓烈也与自己无关,当时的炽烈都是置身事外,都是隔岸观火,都是酒足饭饱后的悲天悯人,都是逢场作戏用于感动自己。
天亮了,蝉声依旧,痛痒无关。
(不记得写的具体时间了,只记得是去年也就是二零一八年写的,回头看曾经的文章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像不是自己写的一样,因此我一直不敢回看自己的文章,而不收集起来又觉得可惜。)
一场丧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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