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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农场
这段时间我在家里，除了后悔还是后悔，父母除了着急还是着急，一筹莫展。
翌日一早，我就上路了，到张队长家吃了午饭。
赖师傅说：“现在农场的地点确定了，知青都在一起建房子。为了你的安全，你就和六队的两个知青一起，住在六队罗队长的家，你的东西已经搬过去了。你的脾气还是要收敛一点，再出什么事，就不好搞了。这次我跑断了腿，总算摆平了。”
“嗯。”我面红耳赤，低着头。
“咱们这就去农场。等会儿大队要开会。”出了门口，他朝猪圈的方向喊，“张队长，我们走了。”
“要得。”
我俩走过层层梯田，爬上一段坡，眼前就是坟堆堆：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里平出来盖厕所、猪圈、保管室；那边平整出来盖知青房，地下面是古深基。”他指着石板说，“它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古深基是啥子？”
“就是放棺材的石板井，把它挖出来做房子的地基。盖房子哪有现成的石头呢？从这里挖出来，又大又好，还不花钱。”
“赖师傅，你早。”声音粗格格的。
他抬手看表：“两点都不到，你们四个还早呢！”
“哪里哟！你们还远些都到了，我们这么近，下来就是，还在你们后头。惭愧！”这个瘦猴猴，张着两颗兔牙巴，真会说话。
我急忙闪开，站在一个角落，四处张望。
这里处在白云山约三分之二的高处，一眼就能分辨：那是一队、二队、三队、四队、五队、就是看不到六队。我的脚下是七队，刚才那四个男的，应该是七队的，应该是第二批到的知青。
“嘿！你躲在这里干啥子？”
吓了我一大跳：“是你。”
“我们都在干活了。”李永芳说，“早就晓得你今天要回来。路上，我正好碰到赖师傅，说他去大队开会，说你已经来了。这才把你找到。”
“哦。谢谢你。”
“看你瘦了，吓安逸了。赖师傅说解决了，就不去想了嘛。”她拉起我就走，“快过去，耽搁久了影响不好。”
“叮当、叮当！叮叮当！”的声音传来，好耳熟啊，我儿时的记忆闸门一下被打开：“在打防空洞子吗？”
“不是。都响了一阵了，你这才听到？是在打石头。盖房子用的石头。”她说。
突然一声尖叫：“鬼脑壳出来了！。”吓了我一跳。
李永芳拉着我，朝声音的方向走，她指着人堆堆：“就那里。”又指着不远处的撮箕，“把它拿过去装泥巴。”
她径直去那里。我拿着撮箕也过去。“二十年”、“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她们正在火热议论中。
有个农民雨代表说：“起码六十年。”
“阿！六十年？”大家表情都夸张。
“不止。我抬滑杆的时候，从马老壳下来，路过这里。地主说‘这是老坟。’”张代表掐着手指说。
雨代表点头，说：“我当细娃儿的时候这里就是鬼坡坡。大人都说这是老坟，火眼低的人到了这里回去都要害一场大病。我的幺爸有次赶场买锅走人份（亲戚），回来路过这里时：从天麻麻黑在这里走，一直走到天亮才走出去，回到家时，幺妈问‘锅呢？’他才想起在坟堆堆里。幺妈赶紧来这里拿锅，回到家时，看见幺爸躺在地上打滚，还胡言乱语。”
我们听得津津有味，雨代表一脸的真实，“幺妈赶紧请来观花婆，说他鬼魔附体，整整给他撵了三天三夜的鬼，才醒过来。他说：‘那天在兄弟那里吃午饭，喝了点酒，走的时候好好的，到了这里再也走不出去了；很多人抬着他走，就是看不到脸，穿一身黑。后来发现自己怎么还在这里呢？太阳都出来了，就赶忙回家。’从此，他再也不敢走这条路了，再也没这样鬼缠身了。”
“会不会是你幺爸喝醉了酒，昏倒在这里了呢？”李永芳满脸狐疑。
“哪能呢？他走了那大下午的路，怎么没醉倒？偏偏到了这里来醉倒？你们城里人不晓得，天麻黑正是鬼出门乱窜的时候，他恰好被鬼闯倒了。七月半，鬼乱窜，这里就能看到鬼火。”我们读书就是背毛主席语录，不信鬼不信神。但看见这些鬼脑壳，还是有些害怕。她又说，“后来，这里没人过路了，都绕道走。只是偶尔看得到个把人而已——那是胆子大，火眼高的人才敢走这条路。”
“你们围起干啥子？”那个瘦猴猴、兔牙巴的男知青手里拿着粗绳子过来，我们闪开；他飞起一脚踢在了鬼脑壳上，鬼脑壳烂成块状纷纷散落不远处。
“哇！”我们刮目相看他，“他是谁？”都摇头。
“谢文一，快点！”还没落音，就是“哐当”一声巨响。
我们都跑过去看：原来悬在拦腰的大石块，又掉在古深基里面了。
他们几个站在古深基口边揩汗，一脸的失望。
“你这个谢文一简直不像话，去拿绳子拿这大天！”共产主义模样的青年一脸的恼怒，把那根断了的绳子撂至一边。
谢文一红着脸：“对不起，万练。”并把绳子递给他。
“甩下去。”万练很生气。
谢文一顺手甩下绳子。万练双手抓住南竹竿，双腿夹住它慢慢滑下去。我蹑手蹑脚到古深基口边探着脑袋往下看，心惊肉跳：“好深啊！”
万练勾着腰，手拿粗绳子正在往石板上缠，突然仰头大吼：“离远点，掉下来不是好玩的！”
“去、去、去！”谢文一顺手撵我，指着不远处，“你不走，她们跟到都要过来。”
我回到她们中间，看见雨代表就问：“它有多深？”
“起码四、五米深！”
“绑好了。”万练吼，“把竹竿掌好。”
“掌好了。”
万练顺着竹竿爬，上面的他们顺着竹竿拉，他很快就上来了，还有绑在竹竿上的绳子头部。
“这次没得问题了。”他取下竹竿上的绳头，拧成四个绳洞，“陈少先，把两根抬杠递给我。”
万练接过抬杠穿进绳洞，指着抬杠：“陈少先和肖觥嵘抬前面这根，我和谢文一抬后面。”
一切就绪。万练喊：“冯思民，你们几个还是像刚才那样，用钢钎顶。”
他们四个肩扛抬杠，万练黑起吼一声：“伊......哦......”就像码头船夫的吆喝声。
他们同时扛起抬杠黑起吐：“嘿砸起！嘿砸起！”脚步跟着节拍艰难地往前挪步，古深基里的大石块缓慢向上移动。
冯思明大喊：“快！钢钎整起！”
有的钢钎迅速抵住石板尾部，防止下滑；有的钢钎在石板的中部，减少阻力。
随着“伊......哦......”又“伊......哦......”的声声呼唤，他们口吐“嘿砸起！嘿砸起！”同时发力，经过一阵又一阵的力量对抗后，大石块终于被他们抬上来了。
“哇！好大好厚啊！”我们惊呼。
“有两、三吨重。”雨代表指着古深基说，“这下面都是当时有钱人家埋的棺材。一口棺材至少两米长，当然石板就大哦！还必须是整块的，四周都是一样的，两当头必须是正方形，才吉利。”
我们听得认真，她讲得也认真，“你们是城里人，不晓得这个是很讲究的——关系到子孙有没得福！”
“哦。”我们都点头。
他们喘气、擦汗，脸上溢满满足，又开始重复刚才的劳动。
“张德福，走起哦！”雨代表大声喊：“女知青，手上的活路摸到起哦！”
我们各就各位：挖的挖、铲的铲、挑的挑、抬的抬，消灭坟堆堆，平整地面。
我与李永芳抬了一箢泥巴倒在平整过的坟土边缘，又马上折回。
“小张、小李，过来装。”雨代表看见我俩就喊。
“哇！又是鬼脑壳。”我俩不肯，就到别处去装。
“你们都怕，怕什么呢？刚才那个谢文一不是一脚把它踢得老远吗？它们的魂老早就不在这里了。”雨代表认真地说，“说不定它们早就投胎换骨，变成了城里人，吃国家口粮了。”
我们都木了。
她一脸的正经，浓浓的乡土口音：“你们以为这是迷信嗦？根本不是迷信！风水轮流转，这里埋的是穷人。”她指着古深基的方向，“那里是富人。下辈子，这里的穷人就是城里人了，吃的是白米干饭，住的是砖头洋瓦房。”
张代表对雨代表说：“你说的白米干饭，以前我抬滑杆时，地主给我们吃的就是白米干饭。”
我们都说张代表反动得很。而张代表却说我们根本不晓得旧社会是啷个样子，好地主还是多，运气好的话，还能吃上肉。
“来！雨代表，把鬼脑壳装在里面。”李永芳递上撮箕大喊。
“算了，我铲过去，免得你们晚上碰到鬼，来怪我。”她铲上鬼脑壳，径直走到坟土边，倒在那里，又折回。
后来，我们都不怕鬼脑壳了。不知不觉太阳西斜了，映红了西边的天。
“不错，今天干得不错，平整出这么大个坝子。”我与李永芳正在平整地面的边缘倒泥巴，赖师傅突然出现在面前，“大队会议还没开完，我就提前过来看看。”他的目光对着我，“跟我来。”
李永芳自个儿拿着撮箕走了。赖师傅东瞧瞧、西看看、看到了目标，扬手喊：“聂兰英，俞兴玉过来一下。”
“走在前面的是聂兰英，后面的是俞兴玉。”见她俩走近，赖师傅说，“这就不用我多说了，你俩也晓得，收工时喊上她。”她俩点头，离开。
“要收工了，咱们走着说。”我跟着赖师傅朝“叮当、叮当”的声音走去。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她俩是第二批来的，分在六队。本来女知青都住在大队茅草屋内，你把张牛儿烫了，影响很大，就把她俩安排在罗队长的家住。希望你珍惜，不要再出事了。”
“赖师傅，会开完了嗦。”瘦猴猴很礼貌。
赖师傅点头作答，继续对我说，“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你去吧。”
我的脸红到耳根子了：“嗯。”便离开。
“好一个‘叮当、叮当’的‘叮当’世界。”
好诗意的语言！谁说的？我寻声看过去：侧影，高挑单薄，正是刚才抬大石块的陈少先在那里抒情。
我回到刚才的状态，继续与李永芳抬泥巴。
落日的余晖映红了西边的半边天，绚烂至极。赖师傅他们过来了，全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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