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海风俏皮地吹过小叶的头发。发丝跃动飞舞,轻轻挠着她的脸。她站在阳台栏杆后,一动不动张望着海边。
那里有个令她好奇的身影。昨天她和父母刚到这幢海边别墅没多久便关注到了。
一个身材清癯的少年。他会静静坐在海滩上面向大海。他会在海滩上缓缓踱步。他时不时捡起海水卷来的小生物丢回海里。无论怎么做,都像一幅画一样印在小叶心里。
说不清为什么会注意到他。可能是他那种闲庭信步的姿态。也许也是他分外好看的身形。那样的挺直,像昂首的树,却又很自然的放松,像柔软的水草。
简单的白衬衫。水绿色的亚麻短裤。静站时像一个高傲的离群索居者。迈开步时却总是一副准备着捡起什么丢回海里的样子。让人觉得又像一个幼稚的小孩子。
这种奇怪的组合在他身上十分协调。当然啦,最奇怪的也许还是他的眼睛上蒙着的浅绿色绸子。
小叶起初以为他在跟人玩游戏。然而观察了许久,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突然跳出来拍他的肩膀,或者在什么地方探头探脑地喊他。
这是什么呢?小叶一番好奇和探究,是一种行为艺术吗?还是这些淳朴的海边少年所特有的一种装饰呢?然而那会遮挡他的视线啊。小叶十分不解。
不过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供她观察也是一件好事。总比坐在豪华客厅里听父母吵架强。尽管出发前已彼此声明要一家人互助互帮,按照心理咨询师说的那样,让全家人和谐共处,积极交流,帮助小叶走出心结,然而实践证明家庭氛围并没有起色。
不过话说回来,父母为什么会听那个咨询师的话呢?小叶并不觉得他们在乎自己的心理障碍。他们常吼她,怪就怪她过得太幸福,太满足了,所以才一天到晚若不矫情就会浑身都疼。
也许,这个心理咨询师费用太高,父母认为投入那么多资金,不顺势推进的话,作为沉没成本太可惜。
或者,如果集团核心董事王云夫妇的千金大小姐因为抑郁症而进了精神病院或自杀的话,公司的名望,运作,股价应该也会受影响吧。
想到这里。小叶有点愧疚。父母也真是可怜。挣钱上进,忽略家庭,漠视孩子,也许,在成人世界里并不是什么大错。
可是小叶真的不开心,她只是个少女,她的诉求需要他人满足。不开心的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做让别人也不开心的事情。
抑郁症,她觉得要相信医生的诊断。在确诊之前她自己偷偷看了许多相关方面的心理学书籍。她想自我拯救。甚至连抗抑郁药物她也偷偷使用过。有一定的作用,至少睡眠不再是地狱般的折磨。
不过,小叶承认,后来她表现出严重的病情,甚至有点精神分裂的样子,却是她硬性夸张出来的。连表现细节都是心理学书上学来的。
起因是,有一次她听到别人在她身后悄悄议论:这王云家大小姐精神不太正常。她转脸迅速看向声音来源,看见讲话者和接收者脸上立刻出现恐惧的神色。突然心中有一些快意。既然他们对神经兮兮的人如此有兴趣,何不顺势不吓唬吓唬他们呢。
后来的小叶简直把不正常的表现作为一种小孩子把戏了。而且越来越熟能生巧。她看到父母因为自己而焦虑烦躁,增加了更多的争吵。彼此怪怨对方没有抽出足够的时间陪孩子,没有对孩子进行合适的教育。她看着他们冲突,心中有一些快意。
她看着不知情的人们见到她小心翼翼或者干脆回避的状态,心中也有一些快意。她看见假装关怀她的人对她的病情大肆宣扬,配合摇头叹息,她也感到心中有一些快意。
然而,快意过后,冷静下来。小叶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变态。为什么会因为大家的消极反馈而感到快意呢。想到此,报复的兴奋沉匿了。她重新陷入惆怅和低落。一句话不想说。眼神交流都不要。
小叶只能投身于精神分析类书籍的汪洋大海中,想要了解自己,找到答案。一番研究后她饶有趣味地总结,自己这种行为可能就是所谓的反向形成。越是想要靠近他人,却越要表现出将他人推开的样子。
那么就是说,她自己想要很多很多爱。进一步就是说,她的父母没有满足她想要的。小叶似乎有点明白了,那么就着手解决问题吧。
从父母这里需索呢,屡战屡败,没有结果。其他人呢,小叶觉得自己已经爱无能。她无法再信任他人了。她万分疑惑自己以后要怎样走下去。
有时疑惑到抓狂,因为问题无解。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爱的和爱她的。那么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一旦上升到自身存在的高度,尚年轻的小叶彻底纠结了。这反而让她真正表现出严重的病态。她终于认认真真做好了一个病人。
心理学没有帮到她。它也许给出了原理和机制,却不能给她答案和解决。小叶大把大把掉头发。食欲不振。瘦到可怕。无法睡眠。一个青春正当时的少女,却形容枯槁。
这迫使父母不得不辗转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然而套路相似,效果甚微。最后去见了一个传闻中手法独特,效果神奇的心理咨询师。
咨询师花了很久时间,在对小叶父母和小叶做了比较详细的调研和分析之后,建议他们一家人去找一个心旷神怡的海滩,住在一起一周左右时间。按照他给出的详细治疗流程和建议,努力去调整彼此相处的模式和情绪,用积极肯定,动态互动的方式,让小叶病情好转。
而且尽量不要去游客太多的地方。以免这种疗养受到不相干因素的干扰。
最终小叶和父母来到了这片海滩。这里曾经是一个火爆的旅游胜地。可是后来发生了一次诡异的海啸。毫无预警地,伤害了许多游客。在那以后人流顿时稀少。
附近居住的一部分渔民由于谋生的关系,并没有撤离。所以住在这里虽然清净,但不致觉得离群索居。
第一天来到这里,小叶就觉得这片海滩的气质还蛮适合她的。如果她能一个人来就更好了。因为父母从开始走上行程就一直争执。直到最后住进别墅,因为摆放衣服和杂物的问题又大吵了一场。
小叶觉得做父母的人真是没救。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自以为是的固执,让他们从来不肯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对家庭有什么影响,对下一代有什么误导。
而且即使有少数父母能够反思,也常常被生活的惯性所囿,无法走出这个圈子。张口闭口还是以前的论调,做起事情还是以前的模式,无法改变。
小叶想要的,可不是像心理咨询师指示的那样,和他们进行什么积极动态的互动。她只想尽量离他们远一点,不要听到他们没完没了的争执。
她真心同情他们,因为利益关系而结合,也因为利益关系而无法分开。追求利益是他们高度一致的目标,让他们极力压抑自己的情感需求去满足这个最高理想。可是在一起的时候又诸般不和,唇枪舌剑的来往。
她也非常佩服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即使经历过大风大浪,即使面对着唯一的女儿是精神病的现实,他们依然保持那种可喜的态度,对于任何小事都争执不休,你来我往,没有尽头。
直到被其他事情所打断,或者是被他们共同追求的利益插了句话,这时他俩立刻会保持空前的一致。在语言的互相来往方面,两人简直都是天才。当PK赛开始,其他人根本就插不进脚。
全家人在各自收拾行李,把生活用品往租来的临时别墅房间里安置。小叶妈妈把出发时员工们大张旗鼓送她的大捧鲜花找花瓶插放。
小叶爸爸乜斜着眼,看她动作夸张地挑枝捡叶,脱口而出:
“一个老女人还附庸风雅,假装有情调。花花草草放在床头跟前,也不怕半夜被虫子叮烂了脸。”
小叶妈妈不甘示弱:“我这张脸就算是毁了容,也比你那张土坯脸要强上不止一千倍。你那张脸,如果当时不是写着几个钱字,我父母会同意把我嫁给你?也不撒泡尿仔细照照。”
小叶爸爸暴跳如雷:“我娶了你才是没用。一个女人,连个正常孩子也生不出来,你看看你生的那什么玩意儿,一天到晚神经兮兮。让我扔下生意,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度什么假?”
小叶妈妈咣当扔下手里东西:“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生出来的?你家倒是损了什么阴德?她生出来难道不是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怎么就不是个正常孩子,我难道没尽了做女人的能耐?还不是你家基因有点问题,长大才慢慢显露出来。
小叶缓缓放下手中杂物,强令自己走近窗边,直视海滩,转移注意力。父母的争吵渐渐进不了她的耳朵。
不知何时开始,激烈的争吵,只要没有东西突然撞在她的身上,就只能算是生活的背景音乐,可以不必理会。哪怕那不和谐的音符像砂纸一样打磨着人心,慢慢习惯,都可以接受。
这长久的面向大海的凝视,让她发现了那个少年。好一个纯朴的渔家孩子。小叶想着。他在海滩上闲庭信步,不时地捡起小生物扔回海里。
小叶静静思索:渔民的孩子不是应该去捕获那些猎物吗?冲到海滩上的贝类和螃蟹,不是应该赶快去捞捡吗?阳光明媚时,不是应该出海工作吗?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悠闲自在地,还不时摆出一个儿子望向母亲的姿态看着大海呢?
小叶觉得他十分有趣。这天,她远离那幢压抑的别墅,漫步走到海滩上。在离他大约两步之遥的地方,小叶望着他。
男孩儿静坐在沙滩上。仰头看着天空。小叶觉得好笑又奇特:他才看着什么?毕竟他的眼睛已经被那条浅绿色的绸子所紧缚。
他是在感受大海吗?是在想象大海吗?是在回忆幼时的大海吗?小叶偷偷打量着他。
难道他果然如她推测的那样,是一个瞎子吗?可是,感觉他能准确无误地,从地上拾捡起东西呢。
她的眼光流向他的白衬衫,他的草绿色亚麻裤子。全都一尘不染。她看向他结实的小腿,接着又看向……光脚,原来他一直都光着脚。那些小贝壳是踩到以后才被捡起的啊。
原来真是一个瞎子。小叶感到非常遗憾。不过他的父母真是用心,给他系上这样一条好看的带子。让他就像水边一个孤寂的神一样。
小叶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在离他不远的沙滩上默默陪着他。看他时而坐在沙滩上仰望远处的大海。时而躺在沙滩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时而在沙滩上悠闲的散着步,拾捡东西。时而走进海水浅处,一个人踩浪戏水。似乎他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没有朋友吗?小叶心想,看起来真是可怜。周围是有些渔民,但是孩子好像不多,像他这个年龄的少年更是没有。
小叶心里开始同情他。一个失去了眼睛的孩子能做些什么呢?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嬉闹,不能捕鱼和工作,大概也就只能这样,在海边慢慢的消磨时光。
心里的同情,让小叶离他更近了些。
黄昏时刻。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碧波托举着红色和橘色的碎片蹦跳着。
天空流动着橙色的线条。少年头发上覆盖了一层好看的金色。让他像一个受天地宠爱的小儿子,戴上定制的王冠。
小叶静静观望眼前的一切,静静陪着身边的少年。心里是从未有过的静谧和熨贴。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稳稳地拥抱了自己。那些精神分析的可怕词汇与她无关。
她侧过脸偷偷地观察少年。他有黑而粗的眉毛,斜斜地从绿色绸带中飞出,又淘气地隐匿了半边。他的鼻梁高而挺拔,弧线非常漂亮,凭空增添了几分温柔。他的嘴唇湿润饱满,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仿佛是要诉说什么,又仿佛是在沉思。
看不见他的眼睛让小叶无从捉摸他的内心活动。然而也正是因为看不见他的眼睛,小叶觉得很安全,得以放肆地用目光探寻他。他一定不知道有一个人这样大胆地在旁边看着他。
夕阳终于被大海揽入怀抱。点点星光开始在夜空中眨起眼来。小叶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注入沙滩,一点没有站起来就能走的意思。
少年开口了:”天黑了,还不回去吗。“小叶大大地吓了一跳。
小叶感到简直不可思议:”你能看到我吗?”
少年的嘴角牵起一点弧度:“看不到。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你已经停留了一下午了。”
小叶佩服地五体投地。她艳羡地看着他:“你的感觉好敏锐。是不是盲人的其他感官都比较敏锐啊?”
少年的嘴唇轻轻皱了一下:“盲人?”
“是吧,也许是这样。你身上有花果的香气,你来,我就感觉到了。”
少年站起身:“你该回去了,天已经黑了。”
少年不再开口,他徐徐拍去身上的沙粒,转身走进了夜色浓郁中。
小叶十分不服气。什么花果香气,她从来都不用香水。她已经受够了母亲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浓烈味道。
难不成她自己身上也沾染了母亲的香水味?她怏怏不乐的走回家。
晚上小叶在浴缸中泡澡。她心里想着少年赤裸的脚沾染着海滩上沙粒的样子。没有被弄脏的感觉。反而好看到像是装饰。
她也抬起自己的脚,看着沐浴露的泡沫挤在趾缝间,仿佛也有点沙粒的样子。她咯咯地笑起来。
沐浴露,她突然想到。她一把抓过从家里带来的沐浴露,看到上面印着西柚和桃花的图案。她吃惊地研究了成份,果然有柚子和桃花香精。
小叶笑了。这个少年很有趣啊。
清晨的阳光耐心地抚摸着小叶的额头和眼睛,直到她彻底清醒。小叶睁眼,内心百无聊赖,不想起来。懒懒地翻身,突然想到昨天的少年。
想到此小叶蹭地坐起,从床上溜下来。她急匆匆地洗漱完毕,狼吞虎咽了几口临时请来的保姆准备的早餐,飞也似得冲向海滩。
然而很失望,她没有看到那个少年。小叶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她百无聊赖地磨蹭回家,跟保姆要来遮阳伞和一张野餐垫。
她把它们一股脑带到海滩上去。清风习习。温暖但不眩目的阳光落在她身上。
小叶回想着昨天少年躺在沙滩上自由舒展的样子,铺好野餐垫,支开遮阳伞,有样学样地躺下来。
遮阳伞遮住她一半的脸颊。她错开伞的边缘看着外面的天空。
天空仿佛是一大块儿困住浅蓝色海水的水晶。大海在身边。大海也在天上。
小叶静静地望着海水在天上流淌。时不时,有一丝白云流动进来。仿佛有人在这块水晶里投入一缕棉花糖,柔柔地随着波动向前行进。过不久又融化了。
天空之上,一切元素乍看是静止的,仔细研究却有微小的改变。小叶观察着,琢磨着,寻找着,很用心,发现许多不能被心情浮躁之人所感知得到的变化。以至于不知不觉感到疲倦,渐渐地陷入了梦乡。
梦里的小叶依然身在海滩。周围有好多游客啊。她看着他们在海滩上嬉闹,看到有人像她一样,铺开很大的野餐垫在沙滩上晒太阳。她看到有人在踢沙滩足球。
人声鼎沸。周围是一波又一波的热浪。
她看到大海的远处偶尔翻出波浪,推出泡沫一层又一层。离海岸不远的浅海区,海面闪耀着白色,前方出现一道长长的明亮的水墙。
天热的厉害,以至于海水像沸腾一样冒泡了。突然间海水开始快速倒退。
小叶被大海吸引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突然间她感到大地在抖动。海上传来异常的打雷声。小叶不知所措地望向四周。她发现天色暗了下去。
小叶突然明白了。与此同时她听到有人大喊“是海啸”。小叶掉头拼命奔跑。她感觉到身后有震耳欲聋的声音向她袭来。潮湿的海水溅在她身上,咸腥的气息包围着她。
她感觉到自己深深地被不明力量压迫着。心脏狂跳。颤抖和寒冷席卷全身。她分明察觉到周围人群的恐惧和绝望。耳边只剩下海的轰鸣和人群的呼喊。
小叶绝望而费解。这明明是一片从来都很平静的海滩。它所处的地理位置让它根本不具备产生海啸的条件。然而怎会平地起惊雷。
一个大浪扑过来,小叶被淹没了。灭顶的窒息让她倏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气。
她忽然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那少年坐在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就像昨天她陪伴着他一样,他也陪伴着她。
小叶立刻感到心里安慰了许多。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身旁居然有人陪伴,实在是一种幸运。
小叶兴冲冲地向着少年凑近去,心里觉得自己非常死乞白赖。少年转过脸来。
看不到他的双眼的小叶,无法判断少年的表情,也许是面无表情吧,她想着。她只顾盯着少年柔软湿润的嘴唇。
那嘴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来:“做噩梦了吗?”
小叶很吃惊,继而脸一下子红到像是醉酒。是不是自己在睡梦中叫喊了什么,或者,是不是甚至满地打滚了。小叶感觉自己羞得无地自容。
她憋了半天调整自己的情绪,好容易熬出一句话来:“那个……和我一起去捡贝壳好吗?”
少年再次看向她,不过她突然感觉少年好像冷冷的。“捡贝壳做什么?要带回家做纪念吗?”
“不是的,我看到你捡贝壳丢回海里,我也想加入。”
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少年站起身来。“那就走吧。”
不出多时,小叶有些后悔自己的建议。这哪里是消遣,就是在劳动。
少年不断地捡起海贝,螃蟹,小鱼小虾,和少见的被冲上海滩的海星丢回大海。她自己捡了许多次,每每拿起来却发现是一只死去的干贝壳。
捡了一阵,小叶对自己的无能逐渐冒火。她沮丧地一屁股坐下来,冲着少年抱怨:“难道你每次捡到的都是活物吗?为什么我捡到的总是死贝壳。”
少年转过身来遥遥地望着她。他的声音和缓温柔,一不留神就会听不见:“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呼吸。”
“切!”小叶感到很不屑。这个奇怪的渔家少年,总是在这种出其不意的时刻冒出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哪有人能够感受到被沙粒掩埋的小贝壳的呼吸,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这也是这少年的有趣之处。小叶偏着头瞧那少年。他说话的方式与她见过的男孩子多么不同啊。小叶不再固执,站起身来。
“那我跟着你捡好了。我自己实在捡不好。”
跟着少年一起捡贝壳的小叶感到一丝异样。
她起初以为少年是因脚趾踩到了小东西才有所感觉。可是跟了一段时间,她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
她怀疑地看着他的绸带,仿佛能感觉到少年的目光在那片浅绿色后面闪烁着。他就像能够直接看到那些小动物一样,把它们准确无误地捡起来。
难道海边长大的孩子,对于大海的礼物都是这样敏锐吗?小叶想着。
余光中她看到一只漂亮的大贝壳静静地躺在沙滩上,露出一半身体。小叶心里叫到:啊,这个是我的!
男孩伸出了手,小叶也伸出了手。小叶似乎要比他快一步,然而——“啊,好疼。”
小叶极速抽回手来。然而手指已经被锋利的贝壳边缘划破了。一滴殷红的鲜血从手指上滴下来。疼得要命。
少年凑过来:“怎么了?”“我的手指划破了。”小叶举起手指头,想要用嘴巴吸吮。
男孩突然伸过手来,紧紧地捏住了小叶流血的手指。
小叶感觉到他的指尖清凉柔软。十分奇妙的触感。
阳光打在小叶的身上,时间久了有一些燥热,加上小叶刚才哼哧哼哧地,卖力低头寻找和翻查小动物,热的自己满身大汗。
少年的手指触到小叶的那一瞬,她感觉到有一股清凉的甘泉流进了身体。那股泉水流静无声,沿着她的血脉缓缓前进,消去她身上的燥热不适,也安慰了烦闷纷扰的心。
没有哪一次服抗抑郁的药物能够给她带来这样的平静。小叶突然感觉自己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在她还没来得及构思一些词语来描述这种清泉流入心田的感觉时,少年的手拿开了。
小叶吃惊地看到手指已经不再流血。而且,等等,好像刚才还隐约能看到的划破的伤口,已经找不到了。
小叶很疑惑:“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了呢。”
少年退开,脸上是漫不经心的冷漠:“本就是一个小伤口。紧紧捏牢持续一会儿。流血自然会停止。”
少年转身,不再说话。他自顾找了一处干燥温暖的地方坐下来,甚至都没有再看一眼小叶。
小叶好脾气地凑过去,挨着少年坐下。真是一个神奇的人。小叶心想。上一秒,明明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关怀,下一秒居然又这么冷淡。
少年目视大海,一如既往:“如果你可以不说话。那我们就一起坐一会儿。”
小叶拼命点头,然后才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于是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嗯”。
海面宁静而美丽。没有任何景象能比注视着大海更能让人心情舒缓。小叶看着远处的海鸟在碧蓝之上高高低低。难得的平静像药物缓释一样,徐徐渗入血液。
如果说父母为她做过某种正确决定的话,大概就是在这片海滩度假吧。小叶心想。
尽管他们似乎没有享受到这片海滩所带来的静谧。但是小叶自己感到真心愉悦——是自从她懂事起就没有找到过的平静和愉悦。
她记得以前去过其他海滩。那里总有滚滚的热浪和嘈杂的人群,如她梦境中的那样。白花花的肉体和斑斓的泳衣让她头晕目眩,每次都急着想离开。
很少能有一片美丽的海滩能够如此宁静,只属于她和她身边这个人。一时间,仿佛天地之间除了他俩,除了砂砾,除了那只正在向他俩爬来的小螃蟹,除了那只远处的海鸥,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小叶偷眼看了看旁边安静的少年。她心里盘算着: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够脱离父母的控制,获得独立的生活,不妨就在这样的海滩边。建一所小屋子,找一个像少年一样质朴勤劳的渔民做伴侣。
日光明媚时陪他一起出海。黄昏时分和他一起捡贝壳和海螺。夜晚听着大海的呼吸声,嗅着他身上清爽的气息入眠。这样的生活必须比喧嚣的都市生活更美更贴心。
小叶轻轻弯了弯被少年捏过的手指。一点疼痛感都找不到,仿佛被贝壳划伤只是一种幻觉。小叶又转脸注视少年,看到他的嘴角似乎有一点漩涡。
小叶上下打量。还是那身洁白无瑕的衬衫和浅绿色的亚麻短裤。他似乎会每天清洗它们。不然,常坐海滩之上,衣服不可能不沾染任何污渍。一个干净温暖神秘的少年。小叶总结。
她不禁想起她曾经接触过的那些异性,其中一位甚至是大叔。
她眼前浮现出,他们听说自己有抑郁症后恐惧嫌恶的表情。而那些脸在之前,因为知道她是王云夫妇的女儿而表现出惊喜和谄媚之态。
她想起那个大叔。他都好一把岁数的老骨头了,怎么竟敢对她心存念想。怎么竟敢对她拿出那些恶心的满脸横肉的微笑来,拿出那些装腔作势的成熟气质来,妄图征服这个他判断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小叶想到他背开她的父母,有意无意地向她献殷勤,感到心里一阵恶心。果然是,为蝇头小利,人可以铤而走险。为大笔横财,人可以践踏法律。为了欲望,人可以抛却一切礼仪廉耻,甚至都不留一点自知之明。
她之前还尊称他乔叔叔。然而后来发现他总是有意无意贴近自己,并且在幻想和她产生男女之情时,她愤然拒绝再出现在他面前。
那些年轻的男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每和他们在一起聊天,话题永远逃不开自我炫耀和贬低他人。浮夸而肤浅。
他们总是预设对错。把世间的一切都放在他们可笑的价值观框架里,用力折腾一番,留下扭曲,洒下残渣。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不是大惊小怪,就是横加指责。跟他们聊天,只能让小叶加重抑郁。
相比之下,不怎么说话的男孩更受小叶的青睐,至少还存留了一些神秘感,一点自由呼吸的空间,也不必被强加价值判断,不至于因为彼此想法的激烈碰撞,而让她产生生理性头痛。
小叶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出神,回忆让她甚至有点咬牙切齿。少年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小叶回过神儿来:“干嘛?”
少年看向她不说话。小叶感觉那双绿绸子背后的眼睛似乎努力想要传达出什么。可惜她只能隐约看到他们熠熠地闪烁着,却看不到任何眼神。
小叶又跌入遐想。摘下绸带,这双眼睛会有多么漂亮?一定有着黑黑的眸子,仿佛星空般的深邃。眼波流转,瞳仁里只有她一人……
少年忍不住发话:“你好像总是在走神。”
小叶赶快正经危坐:“你有什么话,尽管道来。”
少年略一迟疑:“你最好现在回家去,再晚一些,只怕你家的保姆要走了。你父母今天晚上不会回来的。”
“咿?”小叶心里非常诧异。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家有临时保姆,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和父母一起来的,她有向他做过自我介绍吗?也许有,小叶很凄凉,自从得了精神病,整个人记忆力下降好多。
“你最好赶快。”少年别过头去不再理她。小叶只好无奈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扭身向远处的别墅跑去。
小叶到家的时候,阿姨正在收拾东西。看到小叶,阿姨问需不需她要单独做晚饭给她吃。
小叶大喊:“单独?我爸妈呢?”阿姨说她父母打招呼称各自有事,暂且离开一晚。
“他们难道没有提到我吗?”小叶有些失望。
阿姨耸耸肩:“他们说如果看到你回来的话,给你做一顿晚饭。如果你没有回来,那就是去别处玩了,叫我不用担心你。”
小叶彻底失望了。她没想到父母竟然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幢海边的别墅里,甚至都不要求阿姨留下来陪她过夜。
小叶气得想摔东西,她克制住自己爆发的情绪,礼貌请求阿姨留下来。阿姨委婉地解释了一下,当初他们聘用她时不曾提到过留宿的要求,预付工资也没有包括这笔预算,毕竟她也有家人需要照顾。
小叶一言不发地咚咚咚跑上楼去,横冲直撞回到卧室,从抽屉里翻出一沓钱拿出来给阿姨。这委婉的诉求便画上了句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