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半岛三面临海。正月里的一个午后，阳光暖暖的照在人的脊梁上，与裹挟着寒气扑到人脸上的海风格格不入。一条红围巾被风撩开一个角，露出一张五官端正的微红的脸。这是一张40岁上下的农村妇女的脸。她叫张凤，就是这个村，柳屯的村民。
张凤嫁到柳屯有十五年了吧？大女儿今年都要上初三了。还记得刚来那时候，小叔子才十五六岁吧？叫一声嫂子还那么腼腆，现在竟然是俩双胞胎儿子的爹了。她那时候多喜欢这个新家！公公，婆婆，老公和小叔子。全家人也都对她充满了友好和关爱。嫁过来的时候是冬天，年轻人早上贪睡，婆婆已经在拉风箱做饭了。知道她怕冷，婆婆把硬实的木柴都烧在新媳妇的灶上。她起的晚了不好意思，婆婆说：年轻时候觉(jiao)多，我们老人觉少，你们尽管睡，饭熟了就叫你们了。公公赶集，每次都买她喜欢吃的琵笆梗，脆脆的甜甜的，一咬就酥了。其实，公公婆婆牙口不好，根本不能吃这个，但每次都买，每次大多数时候都进了她的肚子。小叔子喜欢夏天去挖知了猴，回来用盐水泡一宿，早晨婆婆用花生油炸了，那个好吃哦！大家都吃三两个，剩下的她就包了园儿。其实她怎么不知道是他们不舍得吃呢？那么小的小叔子，尊她如亲姐，总想把好吃的东西省给嫂子吃。这一家子，虽然不富裕，但是温暖啊，有人情味啊，都说婆婆媳妇难相处，但她觉得没有那么可怕，反而，婆媳越来越亲了。
自己肚皮不争气，连生俩小嫚。公公婆婆从没有说句不好听的话。还安慰她：俩小嫚好！我养俩儿子我知道！小时候皮的要命，俺就亲小嫚！
这不是婆婆在做表面文章。大闺女一生下来就跟爷爷奶奶睡。怎么也没有奶水，穿山甲王不留又喝汤又吃面的好一顿治，还是没有奶水，只能喝奶粉。婆婆说：晚上给我带吧，你好睡个囫囵觉！从那时起，女儿就跟着奶奶，简直吃喝拉撒全包。出了月子，她胖了十多斤，婆婆瘦了一大圈。
等到二女儿出生的时候，由于提前做了准备，奶水充足，婆婆就不搂着孩子睡了，不过每晚上婆婆都要起来几回，到她房间看看，换不换尿布？有没有棉被捂着孩子的鼻子？亲妈能做到这一切吗？张凤想，做不到。那年大女儿出了月子，农村的习俗是要回娘家再住一月。没想到，自己亲妈孩子姥姥三顿饭做得极不用心，还不帮她洗尿布，晚上更不管，自己一个人呼噜呼噜打着鼾睡得欢，气得张凤没过三天就回了婆家。前脚到婆家，自己亲妈后脚也赶来了，不是来表示歉意，而是语重心长的跟亲家母说：“亲家啊，这孩子不能惯，我家凤凤以前又勤快又懂事，你惯坏了可别来找我啊”。惹的婆婆哈哈大笑：“妹妹啊，我一辈子没个闺女，就当闺女养吧。我不累呀，能帮一把是一把，干到哪算哪。”
张凤当时听了，也在心里暗想，这样的婆婆，我也一定要当成亲妈一样孝敬。
十几年来，张凤做得也不差。买什么也都是双份的，俩妈俩爹，该有的都有。婆婆爱吃荠菜饺子，大正月天还冷着呢，张凤就拐着篓子上地里去挖荠菜，碰上苦菜，就使劲的刨，抛出白白胖胖的苦菜根，顶部带着红红小芽，这是公公最爱吃的野菜。地还没解冻，有时候刨不出来，没关系，再找下一棵。
常年挖荠菜，哪块地里多，张凤都知道。村里的媳妇挖荠菜都来和她结伴，从来不会空手而归。越冬的荠菜有着粗壮的直根，小人参一般，营养价值很高。回到家，婆婆洗干净，切碎，加上葱花猪肉，晚上就可以吃到吃饺子。从正月开始，一直到荠菜开花，这一段时间，荠菜饺子就是家常便饭，勤劳的婆婆三下五除二，全家人的伙食就上了档次。
丈夫和小叔是木匠，一直在外面干家装。实话实说，很累，但是比一般打工赚钱多。小叔子可喜欢这俩孩子了，买玩具买衣服，拉着叔叔骑大马。凤凤看了直摇头：你这是要把她们惯成啥样子？小叔子哈哈大笑：俺愿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家人有了芥蒂？小叔子结亲？不是，这门亲事是她帮小叔子定下来的，邻村的姑娘，中专毕业，在县城里私人诊所当护士。她喜欢这个妹妹，全家人也都喜欢。从两个双胞胎小侄子出世？那俩小家伙还是她在产房外面等了两天一夜才出生的呢！医生都说要剖腹产了，弟媳妇坚持要自己生。弟媳妇干医护，懂。所以她就在外面等。俩小家伙一出生那哭声震天雳地，气势恢宏。她和小叔子在别人的一片羡慕声中一人抱一个男孩子走进病房，真叫一个光荣啊！做大妈了，能不光荣吗？突然看见婆婆背过身去擦眼睛，老公也咧着大嘴说：“俺家有后了”，这让她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闺女不是后吗？我生闺女你怎么不哭呢？
不过一瞬间就不在乎这些了，她是长嫂，跑前跑后的，不能耽搁。同病房的人直夸她：“这哪是妯娌呢！亲姐姐也没这样细心伺候的”。她笑笑：一家人就该这样啊。
俩侄子见风长，很快会叫姐姐，见到凤凤的俩闺女就不撒手，非要姐姐抱，姐姐也最亲弟弟，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
那是从什么时候生分了？小叔子在城里买房？买房她也支持啊，她把自己手里所有的十万块钱都拿出来帮他买了房，小叔子两口子很感动啊，答应要攒钱帮哥哥嫂子也在县城买上房子。可是房价说涨就涨了，一平米到了一万元，凤凤的买房梦早就落空了。是不是那些年不帮小叔子先买，自己再借点，也可以交个首付？可是，命里没有，莫强求啊，埋怨有用吗？小叔子在城里买房，假期就接俩侄女去城里住，两家人多好啊！
从婆婆生病开始吗？婆婆得的是老年病，常年操劳，终于病倒了。小叔子带到城里去看病住院半个月，好了以后婆婆就要回家，成绩住不惯么。那时候公公还在，公公天天陪老太太出去晒晒太阳溜溜达达，人们都说老太太是福气病，不用干活了，还专人陪玩。可是公公在一天早晨怎么也叫不醒了，心梗。老伴走了以后婆婆身体每况愈下。都是凤凤在照料衣食起居。小叔子不是不孝顺，每星期都回来看婆婆。他们买了房，又买了车，一家四口，周末就回来度假。弟媳妇打电话：“嫂子，我们明天回去哈，你给俺烧烧炕，把被子晒晒昂。”凤凤答应道：“好嘞.你擎好吧。”妯娌倆隔着电话呵呵笑。
凤凤奇怪。我怎么就说不出个“不”字呢？你们回来我还得忙活着伺候你们，还有婆婆老是跟着我住吃喝拉撒的，你们哪怕把老人接到城里住一星期，让我歇歇也好啊！凤凤朝老公埋怨，老公脖子一梗：俺妈想在哪住就在哪住！你是嫂子，别出样儿！凤凤不做声，一个人生闷气。
但是招待还是要招待。热情，就像待客一般。走的时候还给她们带上时令的蔬菜农产品，等他们走了还有一番洗刷收拾。弟媳妇都是顺路先回她娘家，到饭点了就回来，洗洗手，坐下就吃，也不和嫂子客气。凤凤也冤啊，一家老小，都坐下吃饭就我一个人在忙活，眼睛长哪了？也不能说。当大嫂呢！要有个大嫂的样子。
正月里挖荠菜似乎是张凤凤的固定任务。现在不仅是要张罗给婆婆吃，婆婆每次都要说一句：“你给老二家留出来了没有？荠菜新鲜有营养，城里好贵呢！”凤凤有点不爱听。我怪冷的天去挖点荠菜，你倒给我打算好了，我就不能自己留着多吃一顿吗？我可以蒸着吃，凉拌着吃啊，我不欠他们的啊。
凤凤也不能说。她心里就是堵。
村里开了个服装加工厂，小闺女也上小学了，凤凤要去厂里上班。婆婆说：“去吧，挣点钱自己拿着顺手。俗话说：谁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汉子还隔道手。”大正月开始，凤凤天天早出晚归，计件工资么，她心灵手巧动作麻利，出的活最多。小工厂也没有礼拜天，有事就请假。凤凤不舍得请假。她要挣钱！一天从早到黑，一百块呢！荠菜？今年是没空挖了。小叔子一家回来，只好自己动手做饭，两三次以后，他们都是在妯娌的娘家吃过饭再回来看看婆婆就走，也不用烧炕晒被子在家过夜了。
凤凤心里有种不安，但又有一种解气的感觉在里面。我也不是应该的呀！
婆婆在那年秋天走了。深秋，天寒地冻的，凤凤哭得真心实意。婆媳一场，母女一般，生死离别，怎能不动容。
又是正月了，荠菜开始生长。凤凤拿着小撅头，走在挖荠菜的路上。她想着以前的事，恨自己不够大气，不够善良。一百块钱那么好使吗？怎么就钱迷心窍见钱眼开了？婆婆那么爱吃荠菜饺子，怎么就没给她包一顿？给老二家准备点菜啊面啊油啊有什么呢？地里出的又不值钱，家里有的是，他们在城里花销大，回来拿点东西不是应该的吗？那些年，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不分你的我的，怎么突然就犯了傻？
明天周末了，今晚打电话叫老二一家回来，凤凤想着，一边刨出来一棵刚刚冒出红芽芽的大荠菜。明天吃饺子！给婆婆供上一大碗，告诉她老人家，这个家，和以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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