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简论八十七(李斯列传)
荀卿者，天下之大儒也。持仁德，尚刑法，欲以王道行天下。李斯从之学帝王之术，尽弃仁德，专尚刑法，且益之以权术，小视天下人如鼠豚。荀卿之困于时，固其分也。李斯乃能大得其道，如鱼之在水，惟富贵是图，而无所不用其极，终陷刑辟，宗族夷灭，亦其分也。
趋利避害，人之情也。秦用李斯之计，行反间于诸侯，一则厚币结之，一则以兵加之，故无坚不摧也。是深知人情之薄弱也。
夫士之以身许国，则有所不避焉。富贵与之，则危难亦共之，贪金玉之饵，卖国以取利，秦计若逞，不义之财，能长保乎？只恐性命亦不可保矣。
昔晋伐虢，以垂棘之玉与良马献虞，假途以伐虢，虞虢亡后，献公尽取己之宝矣。秦之金玉，血海中得之也，岂容他人坐拥乎？
何代无人乎？顾人主用与不用耳。六国公室弱，私门兴，延士爲己用，至食客数千，积盈门下。天下惟知私门，乃不知有国，至损国而益私，则国何得而兴乎？
秦致天下之士，唯恐不周，故士争趋之。且秦强公室，弱私门，础无功，奖农战，虽懦夫亦思奋之，况于士乎！
绌一士则众士却步，杀一士则众士寒心。故燕昭重郭愧，天下之士趋之，今六国之人主，任情使性，惟好恶是用，好谀恶直，则六国之士，去六国而之秦，不亦宜乎!
然秦之视天下人也，与犬羊无异也；即于骨肉子弟，亦少怜寡恩，屡加屠戮。故扶苏甯死不请，知其无人情，未可以骨肉动也。人主拥天下，驱万民，即于骨肉，乃乖戾如此，无複生人之乐，则以屠戮四海，陷民水火爲乐也。
人之异于禽兽者，唯思耳。秦人焚书，所幸免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是驱天下人爲犬羊，饮食进退，皆惟上意是听；俯首厩中，引颈就割，一依主人之命，如是则秦之天下，绵绵不绝。
然此举惟行之于域内，域外之人，或异于犬羊。若举兵以侵，秦欲驱此犬羊之众，以御域外之虎狼乎？
虽大德大能，亦不能久处富贵；况乎阴损贪戾之人、助纣爲虐之徒乎！天下之福有尽，而人之欲无穷，久处富贵者，乃夺人之富贵也，触造物之忌，欲求人之不嫉、人之不陷，岂可得乎？故虽大德大能，久处富贵则不祥。古之人有逃名，有逃富，非逃名与富也，乃逃死也。
赵高导胡亥逆父废兄，引汤武故事。导人以恶，莫此爲甚。有此阴人在侧，宁不惧乎！不如借故除之，以绝永患。胡亥既觊帝位，且利天下之富，遂然其言。不审己之德能，能御天下乎？终爲赵高所算矣。
李斯观厕中鼠而有得焉，遂逆荀子，弃仁义，忘禁盛，习权术，尚机谋，背知遇之深恩，废君臣之大义，终听赵高。赵高之于胡亥，恩同再造，言无不听，有此阴人在侧，李斯安得不惧？乃与之俱上贼船，终爲所制，宗族夷灭。自谓人定胜天，只手遮阳。然天下之人，终不可欺也！得罪于天下，无所逃也；不自抑损，不知所终也。
骨肉至亲也，而奸人得乘间而谋；国玺至重也，而佞人得乘间以诈。故铁幕之内，难辨真僞；独任之下，鼠窃每逞。专制政治，虽人主亦屡被其祸，然皆乐此不疲，入而忘反，是利欲塞其心矣。
秦始皇刑人如恐不深，灭人如恐不尽，不知家国之患，乃生于肘腋之侧，而其所爱之少子也。
赵高逆阉凶宦，至此乃得用事于中。则当初之杀戮攻取，特爲此一阉竖乎？
造孽天下，远及儿孙近及身。
莫谓上苍总无为，人间报应终有日。
申韩之术，欲举天下而制于一人，随心所欲，虽死不怨。则此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乎？是一人之天下乎？天生万民以与一人乎？天生一人以与万民乎？
李斯日夜研攻申韩之术，屏仁义，行法术，欲以其术行天下。然一遇赵高，则智尽谋废，权屈术穷。何哉？权术阴谋，乃天赋也，不假外求。李斯诚高手矣，然于赵高，乃小巫也。
且李斯何人也，欲自比于比干、伍子胥？二子者，以直死；李斯则以曲亡。何可同日而语也！
榜求之下，何辞不服？李斯常以之案求于人，今人亦以之案求于己。颠倒历史，正见中国之悲未央也。
纵使辩口如剑，其奈书不得见何！
上蔡黄犬，宁得复逐？华亭鹤唳，岂可复闻？！
天之造物也，事罢而弃之不顾。故万物各逞其智力，以延其种群，顺天者以存。然物不能独存，一物之存也，必依赖于他物。恃其智力，欲尽灭异类，必犯造物大忌，逆天而亡。且天之造物，随机而已，固非厚此薄彼、贵上贱下也。等视万物，则虫蚁以其道存，人以其道生。今欲尽灭异族，夷其家国，乃反人道也。
举天下而奉一人之所欲，奴役天下而供一人之淫乐，钳众口以杜人辩，隳聪明以愚黔首，焚诗书而弃绝仁义，峻法令以案求所欲，是驱天下尽入于畜生道矣！弃人道而入畜生道，是背天也。背天命，逆众心，残骨肉，虽欲不亡，宁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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