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贞模模糊糊听见儿孙们的声音,孙女从她的腿摸上来“硬到肚子了”,听到这话,淑贞心里也有了底,她算着自己仅剩的日子。
曾孙女在淑贞耳边唤她“太奶奶!太奶奶!”,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很多时候都是这娃娃让她这小屋变得有生气,如今她已经高三了,亭亭玉立,不再是当年的小胖娃娃。
到晚上,长子试图喂些米粥给淑贞,可是下午曾孙女喂的还没消化,她用尽力气别开头,这让儿子有些感伤,她不知道,在她早已过花甲的儿子眼里,此时的自己生命消逝的模样。
晚上十点,长子和次子守在隔壁,两人在火堆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淑贞记得两人小时候感情很好,现在却是隔阂已深。这不怪两人,淑贞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她从小对讨喜的幼子过于偏爱,如果不是她那丈夫早逝时她一声不吭决定让幼子承继了父亲的公职……
淑贞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悲哀,她觉得这世上有两个以上孩子的父母都应该是这样,父母总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到底会偏爱一个更多一点,那个最像自己的孩子、那个最讨喜的孩子、那个最小的孩子……
淑贞这一生有三个孩子,长子、次子和幼女,长子是典型的大家长型,实干踏实却不善言辞,次子和幼女性格很像,两人从小嘴甜知道耍“小聪明”,淑贞都知道,可对着长子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她偏心的把宠爱都给了后面两个孩子,她私心里说服自己“那个孩子没有这些也可以活得好好的,他最坚强最独立。”,所以她以为她的决定是对的。
十点半的时候,女儿来看了一次淑贞,她嘴里还含着没有来得及吐掉的瓜子壳,“娘!~娘~!”,她很大声的喊床上躺着的淑贞,淑贞听到了,但是她只能从眼缝里瞄一眼女儿,睁开眼睛太费力气了。眼前黝黑肤色、脸上爬满皱纹、带着俗气金饰的女人已经让她没办法和记忆里那个小女孩联系到一起了。
和女儿一起来的是她的第四任丈夫,一个矮小猴瘦的男人。女儿在众人口里风评不好,在十几年前就因为野男人离婚,离婚、出轨在90年代,尤其是农村,是极其没有颜面的事情,可是淑贞又能做什么呢?那个被她宠的不知天高地厚没有羞耻心的女儿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听她这个老母亲的话。
老二媳妇早逝撇下两个孩子,没多久老二从城里带了个漂亮的离异女人回来,温柔得体是淑贞能想到形容第二任二媳妇的词汇,可惜老二不珍惜,两人组合的第十年,老二提了离婚,往后便是一段时间一个女人的换,年过花甲,依旧如此。
淑贞明白自己的次子幼女都是自私风流的人,偏偏两人活得轻松自在,有时候这样看来也是笑话,自私自利的人总活得比老实人舒服肆意。
女儿去了隔壁房里,同两个哥哥说身体不舒服先下去休息,淑贞心里一阵悲凉,在农村有个习俗,如果父母即将去逝,子女总要轮流陪睡,两个儿子倒是天天守着,女儿却是一次没有,隔壁房里还有几个亲戚小辈,他们笑话女儿“你不陪你娘睡一次,到时候晚上该摸你脚了。”,女儿狠狠的告诫他们不要开玩笑,转身下去就和曾孙女说晚上要和她一起睡。
大儿媳妇来了,开门进来站了一会去了隔壁,她是个苦命的。大儿媳妇是别人说媒从十几公里外的村里嫁来的,家里上面有两个哥哥,在重男轻女的年代,男孩子们都读了书到城里工作成家立业了,身为女娃,劳作持家才是最重要的。
淑贞四十五不到就做了婆婆,可是淑贞不是个好婆婆,她自己也是女人,自己也是做媳妇过来的,她却为难同是女子的儿媳妇,小儿子抵了丈夫的职位去了城里,女儿尚小,她甩手当了闲人,一大家子的活都交给了大儿媳,却把长子一个月微薄的工资收到手里只拨个生活费给儿子儿媳妇。大孙女出生,儿媳妇带着孩子还要带年纪小的小姑子,即使是月子里,依旧洗衣做饭喂猪……淑贞打心眼里明白,这个女人勤快持家劳苦,可她始终是个“恶婆婆”。
她老了,耳朵开始听不到什么,背也驼了,一个人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大儿子一家早在下面休建上了大房子,两个孙女出嫁、孙子结婚生子,大儿媳妇始终都不让淑贞搬来同住,不管儿女如何劝说,都不让步。淑贞知道,她这是记恨自己,记恨她对长子的不公,记恨她月子里不尽婆婆的责任,记恨她在孙子生病时只拿出一块五隔日却去工商社扯补做新衣……她恨自己,但一日三餐不少,衣服被褥不缺,儿媳妇是个好人。
淑贞突然觉得床头有人,她幼时曾听老人说,人在要走时会看到逝去的亲人,淑贞好像听到了娘叫她的声音,唤着她的乳名,她看到了裹小脚穿布衣挽着发髻的娘,看样子,上天是叫娘来接自己了。
第二日是个冬日的大晴天,淑贞觉得自己的小屋外很热闹,像来了很多人,儿子们告诉她“张家来人了,娘,张家来人了!”,张家是她母家的姓,自从父母去后,兄长也走了,留着她一人在这世上孤独的活着,她便再没有回去,一是她早已年迈,二是她牵挂的人早已经没了。可是在自己弥留之际,能见到娘家人让淑贞兴奋了会,她脸红红的,精神好了许多,人也清醒了不少,她见了娘家的子侄们,也吃了些东西。
等她躺下,听见小辈们在院子里聊天,“老太太是不是要好了?人像没事了。”,“怕是……”
淑贞懂,大去之前,回光返照就是如此。
那晚,淑贞养了几年的老猫进来了,在她床边踱来踱去,蹭着淑贞的鞋,这段时间,猫一直在外头,晚上总能听见猫的叫声。
淑贞走了,她不知道,次日,她院里中的茶花一夜之间全开了,开得绚烂夺目。
淑贞生于民国时期,她也忘了具体是二几年,总之,她活得够久了,她没上过学,只听先生讲过几日课,大字不识几个,她经历了军阀混战、日寇来犯、内战、建设新中国……可是历史,对于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妪,这是一日一日的时间流逝罢了。
淑贞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以前留下的青花瓷、古铜锁都被小儿子一家早早搬空,明面上留的银钱是按长幼有序来分配,她亏欠的长子终于在族人的主持下分得应属于他的那份。小儿子和女儿在走时,把她挂在梁上的腊肉和养的母鸡都打包走了,房子空空荡荡。
丧礼上哭得最大声的次子如释重负回了城里,葬礼一来一直沉默的长子几日都未进水米,等一切结束、宾客散去,他才对着淑贞黑白的相片流泪“我没有娘了。”。
这一辈子啊,真是稀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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