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九点，正是家家户户热闹的时候。林奶奶此刻或许正坐在电视机前打盹儿，没办法，对于这个已经80岁的老人家来说，农村的夜里只有无边无际的安静，给屋子里带来一丝鲜活人气儿的，只有远远传过来的几声狗叫和屋里那台电视机了。
其实林奶奶也有一条狗。
狗每天都蜷缩在自己的狗窝：一个大铁缸里。冬天天气太冷，狗只在有太阳的时候才从缸里出来坐坐。林奶奶只得在缸里给它放了不少布料供它冬天御寒。在铁缸不远处一般会放着它的饭碗。林奶奶自己一个人，平常也就是粗茶淡饭，每顿有点剩菜再加上点刷锅水，也就凑成一顿狗粮了。小狗倒是也没表示出不满意，给什么吃什么。有时候林奶奶忘记喂食，自己忍忍也就过去了。
小狗的窝
不过要干大事的狗不吠。某天夜里，趁着链子没有拴紧，这只从没出过院门的小狗悄无声息从墙上的小洞跑了出去。林奶奶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坏了，狗丢了！
自从自己老伴去世后，林奶奶很久没哭过这么伤心了，“老头子没了，现在连小狗儿也去找那老头子了，就剩我一个人了……”还好农村乡里乡亲都沾亲带故，平常也知道林奶奶孤身一人又行动不便，能帮忙的都会帮一把。看到林奶奶哭了，大家也都跟着着急，尤其听了林奶奶哽咽着说出这话，心里更是不好受。大家伙儿出门都会留意着点。
林奶奶默默垂泪这么十多天，终于等来个好消息。村口的一户人家在离村子不远的一家大马路上捡到了这只小狗。从没出过门，跑了就找不到家，在外面更是没吃到东西，这十多天下来，整条狗都瘦成了狗干，被人抱回家来，看到林奶奶直往奶奶腿上扑……
小狗回家了，又过上了吃刷锅水，偶尔晒太阳的日子。尝试过外面的日子，这回是真的习惯了。
自从这次“走失”事件之后，小狗对林奶奶的看管倒是越来越严格了。林奶奶要去邻居家，还没跨出大门，小狗就是一阵狂叫；在邻居家坐的太久，同样是一阵传的极远的狂叫，非逼得林奶奶赶紧回来不可；更不用说有外人进家门，更是叫的凶猛。
神奇的是，林奶奶几年没回家的儿子进门，小狗倒不叫，好像还很熟悉一样围在脚边嗅来嗅去。“估计小狗能闻出来自己家里人是什么味儿”，林奶奶的二儿子猜测道。
二儿子还是有发言权的。他自年少离开这个小村子，考上军校进入部队，后来又从部队转业，到一个极远的东北小城。从少年人到如今五十多岁，每四年才有探亲假回老家一次。
年轻的时候，林奶奶晕车的毛病还没有那么严重，跋山涉水来到二儿子家，帮着二儿子的小家庭带孩子、洗尿布、做饭做家务。
如今可不行了。
林奶奶晕车的毛病严重到坐自行车都会晕。那天坐着女儿的三轮车去大儿子家里，也就在村子另一头，回来之后因为头晕竟然吐了一夜。本身肚子里也没吃什么东西，到了下半夜林奶奶浑身脱力，也只是声嘶力竭的干呕。第二天又开始头疼，林奶奶的女儿从自己家赶过来，给林奶奶叫了个会打针的乡村医生，打了针，又过了两天才好。呕吐其实还算轻的，曾经有一次，林奶奶坐在椅子上忽然晕了一下，醒来时发现自己摔倒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
林奶奶再也不敢出门了。其实不光是不敢坐什么车子出门，林奶奶就是用自己的腿也不敢走出门去。从今年开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两条腿疼的厉害，风湿关节炎好像在过去一年里一下子加重了。两条腿弯成了圈，每次都要借着拐棍的力，再加上林奶奶自己的骂骂咧咧，一鼓作气，才能完成一个坐下的简单动作。
儿女们都会按时把药给林奶奶送到家里来，按照林奶奶的话说，“那药都是当饭吃！吃完不饿！”光治腿的药少说得有四五种，治头晕恶心的也得有两三种。林奶奶真的记不住该怎么吃药。虽然女儿在每个药盒上写下了每次吃几粒，可是林奶奶不认字啊！旁边有人提醒着还好，林奶奶自己每次只敢吃一粒药，“怕有毒。”
林奶奶的大儿子提出过要把林奶奶的接到自己家里住，可是林奶奶给拒绝了。坚决的拒绝，在这个儿子身边，林奶奶觉得自己“一天都活不下去。”大儿子不爱读书，小学没有读完，但一直保持着小学的习惯，希望父母能给他钱。父母指望不上，弟弟妹妹也该给自己钱。
自己弟弟现在在城里生活，应当是有钱的，妹妹做起了小生意，应当是有钱的。如今自己也将近60岁了，可这几十年来也见不着有什么钱来到自己的口袋。
大儿子急了，自己也出去打工，每回见到林奶奶无不在诉说着自己在外拼搏的苦，“你这一身的病，现在都传给我了，你有的病我都有！”大多数时候，只要他一出现，一家人总会陷入一阵争吵，一家人同时的骂骂咧咧，满脸怒气。
所以林奶奶宁愿一个人过“还能多活几天”，也好过每天生一肚子气，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自己住也没什么不好，林奶奶有个出嫁的女儿，住在附近的小县城里，定时会给林奶奶送点蔬菜，和烧炉子要用的碳。维持日常生活也足够了。但是女儿也不是经常能见到的，不说林奶奶的女儿家里有两个小孩要上学，就说在村里，出嫁的女儿是不好经常回娘家的，如果娘家人要住到女儿家里去，那更是不得了，简直要被人戳脊梁骨。在背后议论些难听的。
林奶奶可是很重视村里人的看法的。作为村里的老长辈，她甚至不愿意拄着拐杖出门，怕被人笑话，更别说坐着轮椅出去，好像自己已经不能走路了似的！
好在平常处的好的几个邻居知道这奶奶常年自己一个人在家，经常会过来坐一会，聊聊天。如果真要让林奶奶往城市里住去，哪里还有个说话的人呢？
所以林奶奶每天最快乐、最珍惜的时候就是老邻居来聊天的时候，年轻的时候，林奶奶可是生产队里割麦子比赛的第一名，男人都没她割的快；那时候儿子们喜欢吃林奶奶做的干粮，林奶奶三天没出屋在屋里烙饼、蒸馒头、做包子，香的全村小孩都要过来争抢；那时候，村里修桥，林奶奶推大石块，干的都是男人也不一定能干的了的苦力活；那时候，那时候，那时候啊……
真是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还不觉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只剩自己一个在这个老屋里呢？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愿意，也不能到自己的孩子身边呢？
儿女自不用说，孙子孙女回到老家，手里捧着的，他们叫手机的东西，自己学了好久才学会了接电话。
从前处处都需要自己，从前自己处处能出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好像被老屋外面的那个世界给抛下了？
夜很深了，老邻居们纷纷告辞回家，林奶奶打开电视坐在板凳上认真看着电视里面那个世界，只是有一只眼睛最近也越来越不好使，看什么都是黑黑的，还好另一只眼睛还是正常的。
电视里是中央音乐频道，里面歌声不停，很是热闹，电视面，偶尔有几声狗叫也打不破独属于农村的那种彻底的安静，今晚林奶奶一点也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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