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楼这个名字,有一丝书生气,像是个书院名字,可实际上,却是个终日里丝竹绕梁,歌舞升平的烟花之地。
相传,桃花镇四方楼的晚娘,年轻的时候,是个销魂蚀骨的美人。
不过,晚娘如今也是五十有余了,年轻时候的风光,只能从她鬓角的风霜里,探知一二了。
从四方楼里的一个小小歌妓,一步一步做到今天的主事位置,晚娘吃了很多苦。
她总是云淡风轻地告诉姑娘们,世上本没有生来薄情的人,如果你遇上了,念在他是可怜人的份上,还是不要计较太多。
四方楼里姑娘很多,大体上分为三个等级,最上一级的,是卖艺,那些姑娘们容颜出挑,气质清高孤傲,却有一门好手艺,或是琵琶弹得如高山流水,或是歌喉动人心,或是舞姿别有一番滋味。
再一级就是卖笑,有些姑娘,天生就是能给人带来快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消往客人身边一坐,客人自然就会被气氛感染,觉得四方楼是个奇妙所在。
末一级,就是卖身了,四方楼里肯卖身的姑娘不多,虽是青楼,却多了几分不俗,所以,除非是太缺钱没法子,那些姑娘才会出此下策。
苏荷是四方楼里的头牌,善古筝。
苏荷性子极像晚娘,举手投足间,有四两拨千斤的气度。曾有人掷千金,买与苏荷共度良宵,苏荷只将筝收了,只留下一句,客官还是自重些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掷千金的登徒子,是临镇一个员外的小儿子,见苏荷摆这样大的架子,饶是不肯罢休,一旁的姑娘忙将他揽了过来,喊他吃酒。
晚娘在一旁看着,这孩子,也太旁若无人了些。
苏荷自小长在四方楼,这些年来,四方楼换过好几个老板,姑娘们流水一样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晚娘一直在照顾她。
晚娘未曾嫁娶过,说是父母早亡,入四方楼前有过一个心上人,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晚娘来求了那时的老板,许她在此卖艺为生,一直到了现在。
听晚娘说,苏荷是她在后院门口捡到的,本来老板极力不许她留下这孩子,可晚娘看苏荷哭得那样凶,襁褓里的小脸红扑扑的,便给老板下跪,求他把苏荷留下。
苏荷很不解,自己同晚娘非亲非故,她实在不必为了自己这样狼狈。
晚娘不置可否,只说每一个生命来到这世上,自然有她来的理由,而自己救她的初衷,大概只是因为有缘吧。
每年元宵佳节,是桃花镇最热闹的时候,长街上张灯结彩,来往的人们都是喜气洋洋的。
苏荷从四方楼后门溜了出来,今天四方楼里的人奇多,但她却想偷个懒,称病不见客。
她在镇子上溜达了好一会儿,才上了主街,穿过闹市,来到一处卖彩灯的摊子边上,架子上挂了好多彩灯,每个灯上都写了一行字,是为灯谜。
苏荷扫了一眼,移到一个莲花灯旁,灯上写:“早不说,晚不说。”
“是许!”
苏荷脱口而出,旁边竟有人跟她异口同声,说出了谜底,老板取了灯过来,说两位,这灯只有一个,可怎么是好?
这时候,苏荷才看清了旁边那个人的脸,少年郎风姿俊朗,又温文尔雅,说就给这位姑娘吧。
苏荷提了灯,少年郎已经走远了,耳边似还萦绕着他的话:“小生何玉安,见过姑娘。”
他不认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个青楼女子,也好,如此这样的相遇,苏荷很欢喜。
第二次遇见是在一家字画店,那天苏荷去买宣纸抄谱子,进门就看见了何玉安,正在呆呆地望着一幅画出神。
“公子喜欢桃花?”
何玉安这才注意到苏荷,“原来是苏荷姑娘,小生失礼了。”
苏荷笑了一下,对上了何玉安的眼神,“公子请自便。”
苏荷出了店门,拐到巷子里,偷偷往回瞧,何玉安正痴痴地望着自己离开的方向,苏荷微不可闻地撇了一下嘴角。
后来,何玉安被一个好友拉着,第一次踏入四方楼的时候,见到了高台上抚筝的苏荷。
那日初遇,苏荷佯装是小户人家的闺女,半分脂粉未施,却也清秀不俗,今日见她身穿绮丽,化了淡妆抚着筝,何玉安那颗心,动了一动。
过了不久,何府要赎一个青楼女子,做少夫人的消息,传遍了桃花镇。
何府的老爷何晋生,是当朝出的第一位状元。那一年,何大人考中功名,回乡之时的盛况,长街上人声鼎沸。
那时候的何晋生有多威风,此时的他就有多窘迫。
何玉安是何晋生一手培养起来的,何晋生虽娶的妾室不少,但人到晚年,也只得了这一个独苗,何玉安的重要性可以想见。
可就在眼看着这颗独苗,要修成正果的时候,他却跑来说,要娶一青楼女子为妻。
何晋生大发雷霆,当即把何玉安关进了柴房,不许下人们给他吃食。
三日之后。
何晋生来到柴房,问何玉安是否有悔意,“爹爹,苏荷并非一般青楼女子,我已问过老鸨,她只是生在那烟柳之地,未曾做过半分不齿之事,她是个好姑娘!”
何晋生见他如此执拗,气攻了心,又锁了柴门,吩咐再饿他几天。
何夫人冷眼看着,虽心疼自己的儿子,却知道这次是触犯了老爷的大忌了,何晋生出身不好,为官以来最看重的就是脸面,生怕别人看不起他。
此番,还需何玉安自己醒悟。
那一夜暴雨,第二日清晨方才停了,何晋生气还未消,下面来人说少年染了风寒,情况不大好,何晋生这才想起来,那个逆子还在柴房关着。
何玉安是个读书人,身体自然比旁人弱些,且府里上下都畏惧老爷,自然不敢违抗他的吩咐,于是,这些天里,何玉安竟是粒米未进。
桃花镇阴雨连绵了半月,在第十六日上,天终于放晴了,何府的少爷终是没熬过去,天一晴就发了丧,何老爷一夜白了头。
丧礼第二天,何晋生带着府兵去了四方楼。
苏荷早早报了官,官兵跟何府府兵几乎同时到,何晋生心生疑窦,何以她们会知道自己今天会来寻仇?没等他开口,苏荷先拖了县衙的袖子,央求大人做主。
县衙执了惊堂木,问何晋生意欲何为?
何晋生并不胆怯:“青楼女人低贱,迷惑我儿,如今我儿命丧黄泉,便要这妖女偿命!”
苏荷急急地跪了,“何公子与小女不过几面之缘,实不算小女迷惑他,再说,何公子之死,明明白白是何大人将其关在柴房,活活饿死的,大人明鉴。”
众人见平日里清清冷冷的苏荷,这时候哭得泪人一般,纷纷动了恻隐之心,开口为苏荷说情。
后来何晋生辩驳无果,只得灰头土脸地回了府。
四方楼关了门,说晚娘要回乡安度晚年去了,那日恰逢上清明,长街上空无一人,苏荷开了窗望着远处。
“你不该如此,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苏荷听见晚娘的声音,指甲掐进肉里,“不然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一辈子让我做你的养女,陪你看着那个男人儿孙满堂?”
“苏荷,我没想到你戾气这么重,你发起狠来,跟他真是一般无二。”
那一年桃花开得灿烂,何晋生要进京赶考,临走跟晚娘约定,待他功成名就,一定娶她做何夫人。
何晋生是晚娘父亲买回来的,他的父母为了一口粮食把何晋生卖了。
晚娘家里也算富裕,父亲读过许多书,靠着祖上的一点家产过活,晚娘同何晋生一起长大,从小就约定长大要成亲,晚娘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心。
后来何晋生一走,晚娘家里突遭横祸,晚娘也被卖到了青楼当粗使丫头抵债。
遭遇如此变故,晚娘心灰意冷,只等着何晋生能回来,多年情分,他定不会置自己于不顾。
心心念念,何晋生终于回来了,晚娘费了好大力气给他传信,叫他去客栈见一面。
何晋生听了晚娘的遭遇,面露难色,说皇上已为他指了婚,如果不从,就是杀头的罪!晚娘说,不求你能娶我,只是你把我赎了,养在府里,我只求能日日看见你也好。
何晋生握着晚娘的手,“我定不负你,只是如今我新官上任,许多双眼睛盯着,你等我,我一定把你接进府!”
那天晚上,晚娘献出了女儿家最要紧的贞洁,只因为这个男人,是如今自己唯一的依靠了。
后来,晚娘怀孕了,有了苏荷,在四方楼里过得战战兢兢,却始终没有盼到何晋生来接她。
“娘,我从小看你任人欺负,却执拗又谦卑,我受够了,自从我看过你的手记,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一步一步筹谋,我要让那个负心的男人,得到惩罚!”
晚娘叹了一口气,今天月色很好,明天大概是个好天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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