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烧烤

我被一家公司请来参观他们的成都总部。这家公司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在北京和成都分设两个总部。成都地区因为蓉欧快铁的缘故，成为他们散发货物的主要基地。

除了我，这家公司还邀请了很多家媒体。我们的任务很简单，参观完基地之后，再享受一个成都三天两夜游，回去写一篇稿子就可以了。做媒体最大的好处之一，便是经常有这样的机会，穿梭于全国各地。

对于成都，我不陌生。很多年前，我的职业生涯就从这里起步。那些年精力旺盛，除了工作之外，几乎把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逛遍了。哪条巷子有什么美食，如数家珍。有时候大半夜写完稿，饥饿难忍，便立刻打车去夜宵摊上饱腹一顿。

这座城市的美食为很多到过这里的人所津津乐道。全天二十四小时，都能找到流连忘返的吃食。特别是夜幕降临，街边小巷里的烧烤，让人欲罢不能。

参观完贸易公司，邀请方特意留出一个晚上让我们自由活动。我有一个习惯，每到一座城市，总要在夜晚出去溜达，看看这座城市的夜景。城市的夜景，能反映出它的经济繁荣程度，也能反映出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性格。

中国的北方，除了北京、天津等一些城市外，其他地方夜间活动非常少，往往很早街上就没人影了。南方的城市不同，特别一到夏天夜里，基本上是不夜城。提供美食的人们，白天黑夜轮番上阵，烟火气息在城市的上空从来不会断掉。

我喜欢在城市的街头漫步，特别是在成都。

这天夜里，我来到一家西昌火盆烧烤，准备犒劳自己这次行程，回味久违的成都味道。西昌位于成都以南将近450公里的地方，是彝族聚居区。我到过四川很多城市，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去西昌的邛海边赏月喝酒。

这种火盆烧烤，和成都本地的烧烤不同，更加生猛，有大凉山的风范。一般成都街头的烧烤摊，烤架都是店家掌控。你在菜摊上选好食材，给到烧烤师傅，十多分钟之后，焦香扑鼻的美味就到桌上了。

我找的这家火盆烧烤不同。它在一个院落里，其间摆放着十多个火盆。这种火盆，应该是从邛海边传过来的，矮木桌的中间被掏空，桌子下面摆放着一个搪瓷制成的简易火盆，桌面上铺了一张铁丝网，所有食材都在铁丝网上炙烤，食客可以自助操作。

老板是个光头，老家便是西昌的，四川话里还带着一点凉山口音。我一个人占了一张桌，点了一份小香猪，一份茄子和高山土豆，还有我最喜欢吃的鸡皮。

我喜欢蛋白质含量高的食材，猪皮、鱼皮和鸡皮，都是最爱。我还叫了一瓶山城啤酒，这种产自重庆的啤酒，喝下去不仅有冰爽的感觉，还透着一股重庆这座城市独有的火辣味道。

火盆烧烤几个字，通过一种特殊字体的体现，显得在燃烧一般，在黑夜中闪烁。光头老板跟我介绍，他们家的小香猪是从西昌直接运过来的。一般养到半年左右，不到一百斤的猪宰杀之后，用火去毛，然后宰成大块。通过他们家自制的香料腌制一个小时左右，然后用竹签串起来，直接拿到火上烧烤。

“肉在火上跳舞，油滋滋的感觉，巴适得板！一定要试一下。”老板离开时这样说。

我自是喜欢，开始按照老板的指示操作。猪肉在火上开始冒油，并散发出一种夹杂某味中药的香味。我打探着周边，两位男子一边吃烧烤，一边在啤酒，另外一桌七八个年轻人，应该是从学校出来聚餐的学生。

“真的是你耶！”

正当我转向后面时，突然侧边传来这样一个声音。我猛回头，发现一位抱着小孩的，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在对我笑。

“你没认出我来吧？”

确实，我没认出来。不过，过了几秒钟之后，我才想起来，这是我以前在成都的一位同事。我尴尬地笑了笑：

“你的变化真大呀！”

“是呀，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

我招呼她坐下。让光头多加了一些菜，招呼她和孩子坐下。

她的头发扎了起来，我记得以前是短头发，脸上还泛着稚嫩。正是八月天，成都天气热，她穿的衣服很单薄。如果不认真细看，真认不出来就是以前与我共事过的同事。

我对她印象并不深，因为她在公司呆了不到一星期就走了。

说起来，她还算是比我高两级的一位学姐，只是读书期间并不认识。她毕业后做了一年凉山地区的志愿者，我在一次志愿者出征仪式上认识的她。后来便留了联系方式。

没想到一年之后，她居然到了我所在的公司就职，然后又匆匆离职。其中原因，她并没有说，我也不便多问。后来我到深圳，有天晚上收到她的微信信息，便多聊了几句。

在凉山做志愿者时，她认识了一个当地小伙。小伙儿长得很出众，而且有一把好嗓子。每天上午，小伙子都会在屋里唱歌，歌声穿过很远，直到村委会。她那时在村里挂职村委会副主任，听村里人说起这个会唱歌的小伙子。

有一次小伙儿到村委会办事，两人终于得见。后来，小伙儿基本上天天都来村委会，两人就这样好上了。她家在沿海城市，父母都在经商。消息传到父母耳中，自然是不同意。任由她如何争取，都是不答应。

志愿者服务期将近，两人面临分离。她应父母的要求，回到城市。父母虽有妥协，但要求她至少留在成都。小伙是家中独子，无法离开凉山。两人相隔450公里，山重水复。

那日离职，便是因为父母终于同意两人在一起。于是，她回到大凉山，两人办了婚礼。

“这是我一眼就相中的男人。”她在微信里这样说。

我挺为她高兴，毕竟这样的故事，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多。

那次聊过之后，我们便没有再联系。却不想这次在成都偶遇。虽然知道她的故事，却没有非常熟识的感觉。

“你现在过得如何，之前听你的故事，挺佩服你的勇气，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把一块考好的猪肉夹在她孩子的碗里。小孩儿刚刚学会抓筷子，总是抓不稳，便用手直接拿起来吃，啃得满脸都是油。

“我没有跟那人一起过了。”她淡淡地说。

我有些惊讶，但没有说话。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跑回大凉山跟他结婚，以为自己以后就会在那个地方生活一辈子。”

“那样挺好的。”我说。“有自己喜欢的人，有无穷无尽的自然风光。”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很快我就觉得，那样的生活可能不太适合我。”

“你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

“或许是吧。我父母当时可能正是知道我难以习惯，所以才不同意的。”

“但爱情很神圣。”

“那是理想中的世界。久了也就那么回事。”

她的孩子还在吃那块肉，猪皮虽然香，但他嚼不动。她给他换了一块土豆。

“那后来是如何又回到了成都呢？”

“结婚一年之后，我们有小孩。但我对山里的生活真的难以适应，于是提出让他跟我一起回成都。”

“他不肯？”

“对，他还有父母需要照顾。”

“确实难以两全。”

“为了这件事，我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最后，我只有自己带着孩子离开。”

“你回来成都有几年了？”

“快三年了，这孩子快四岁了。”

我看着正在吃土豆的小孩，不知道他是否有听懂我们在说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结婚，我说还没有。于是，她笑着说，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我，恋爱和结婚真的是两回事。

“我的案例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问她是否经常来这里吃烧烤。她说不是，但她现在的丈夫喜欢来，所以也经常会来尝一点。对方是她在成都工作时认识的，同样做媒体行业。

“那你现在过的生活可是你想要的？”

“还算凑合吧，没有什么想要不想要，过日子罢了。”

说完，她说要去找她丈夫了，就在距离我两桌远的地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发现就是就是刚刚那两位猜拳的男人所在的那桌。

她抱着孩子走了。桌上又只剩我一个人，两个空杯子，以及一块没有吃完的小香猪。我把瓶中的酒喝完了，剩下没吃的小香猪肉留在桌上，有点迷糊地离开了火盆烧烤的院子。

外面有些冷清，火盆烧烤四个字还在闪烁。

我刚刚好像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