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违命侯,这是官家亲赐的名鸟,通人性,又好养活。您原是不比从前操劳了,养这玩意儿也好打发打发辰光。”内侍嘴角含笑,下巴却抬得老高,眉梢弯出讥诮的弧度。
这是雀儿第一次看见钟隐。
它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固执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低下头,掩住了他的眸光。他缓缓地屈膝下跪:“谢陛下。”
雀儿呆呆地盯着那双骨节分明,却因握紧而青白的手:他的手真好看呢。
内侍端着架子走出门外,早有人在门口准备了银钱打点,陪着好话。
雀儿吃饱喝足,扑闪扑闪翅膀,却没有要飞起来的意思。说实在的,自从它几个月前被人进献后,每天吃好喝好,还有专人伺候,早就忘记飞是什么感觉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雀儿心情舒畅,啾啾地叫着,悦耳动听。
不过它马上就意识到,它的新主人并不开心。他盯着它,不,或许更像盯着它的笼子。
鸟鸣声停止了。
身旁早有亲近的奴才叹了一口气,在一旁宽慰道:“您既是不喜欢,不看着也就是了。”说着,要来提鸟笼。
钟隐止住了他,语气里有几分淡泊和不甘:“不妨事,既是——官家赏的,便放着吧。”挥了挥手,让侍侯的人都出去了。
雀儿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眉目俊秀,生的一对重瞳,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雀儿知道,它惹他不高兴了,忙慌慌地垂下头,蜷缩起身子,一动也不动。从前那个被人称作“官家”的男子,最喜欢看到它这样。
钟隐看到这,自嘲地笑了:“赵光义——官家,驯养这只鸟,你用了多久?”
手抚上笼子——笼上冰凉的玉翠,美丽而冷漠,一如他的宫室。
雀儿偷偷抬眼看他。他的眼神悠远,眉梢轻挑,像是在追忆着什么。当眼中的暖意即将漫开的时候,却又转瞬即逝,变成了荒芜。嘴角明明是上扬着的,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讽刺和悲凉。
末了,当雀儿以为它要受罚的时候,却只听见他低语道:“围鸟于笼,围人于室,不就是一个囚字吗......”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夜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雀儿觉得他的新主人,跟从前的不一样。
他从来不生气,也不笑。
他还总喜欢打开鸟笼,想看它从笼子里飞出来。
可它为什么要飞呢?衣食不愁,吃喝无忧。最重要的是,它已经不知道怎么飞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用哀愁的眼神看着它,无言无语。
那天晚上,寒雨初歇,钟隐喝了很多酒,一杯接一杯。
他蹒跚着来到它面前,打开鸟笼:“你怎么还不走呢,这里不是你的归处,不是你的家啊......”
雀儿这次没有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男子的眉心微红,已然有了细细的皱纹,想来是总是皱眉的缘故。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这一辈子负了很多人,我负了娥皇,负了女英,负了忠心为国的臣子,负了父王的重任,负了百姓,负了江山......他们说我误国,说我无能,可最初的我只是想当一个词人而已......”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风过,开尽了的花纷纷洋洋地洒落。
男子在冰凉的石椅上沉沉睡去,雀儿挣扎了半晌,终于从笼中探出身来,看见月光待在窗棂上,静默着。
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夫君,明日便是你的生辰。”小周后静静站在钟隐身后,言语间带着强颜欢笑的忧愁。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他回过头,那个曾经娇俏的姑娘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的少女了。脸上抹了脂粉,仍掩不住脸颊的消瘦和苍白,想也知道......
他忍住心中的苦涩,温柔地看着她:“女英,这些年来,你可恨我吗?”
女子头上的步摇轻轻晃了晃,没有说话。
“如若......我不在了,你可会伤心?”男子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没有看女子的神情,继续道,“赵光义终究是留不得我,可就算是苟活在世间,我又有什么意趣呢......”
这华美的宫殿,不过是他的囚牢。他想过死,可是他懦弱、贪生,他贪恋红尘的美好,贪恋俗世的欢愉。他就像笼里的鸟儿,渴望自由,又贪恋衣食无忧的温暖,所以他宁愿被囚禁,被侮辱,被天下人嘲讽......可是,为什么要为那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荣华,放下尊严,放下自由,放下自己的本心呢?
女子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紧紧抓住他的衣角,眉眼间有着温柔和眷恋。她说:“你若是走了,我便去陪你。”
没人知道,在一个空空的鸟笼旁,一只鸟儿正在尽力扇动着翅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听闻今日是您的生辰,官家闻知,特派我来祝寿,请您饮了这杯酒吧。”内侍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为钟隐倒了一杯酒。
赵光义,果然是容不得我了么?
端起酒杯,他曾无数次想象过他被赐死时的场景。有害怕,有哀愁,有愤懑......但当他真正端起酒杯时,他只感到解脱和放下:真好,再也不用为了不属于自己的华美而狗苟蝇营,忍气吞声。他是怕死,但他更怕的,是那被别人碾进尘土的卑微。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看不起。
不因为他曾经是个帝王,只因为自己最初的愿望和本心。
突然,一只鸟儿跌跌撞撞地飞了过来,落在钟隐的掌心上。
是雀儿。
他笑了,这是雀儿唯一一次看见他发自内心的笑。
“你终究是选择了自由,飞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囚笼里了。”
他看向女英,她含着泪对他笑着,他想说的,她都懂。
该解开的锁,都解开了。现在唯一被锁在里面的,只有他自己。
他阖上眼,一饮而尽。
“哐铛——"酒杯落地。
李煜,南唐后主,殁。
文 | 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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