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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长安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连浅浅地吸一口气都十分艰难,努力尝试着动了动,牵到肩头的伤口,剧痛奔袭而来,一时没忍出,低哼出声。
“醒了?要不要先喝点水?”一道声音传来,轻轻柔柔的,又清清爽爽的。
乍一醒来,武长安的意识还不甚清晰,依着本能去找声音的主人,只寻到一个逆着阳光的影子,看不清楚眉目,能辨认出是个姑娘,素净雅致,镀了层薄薄的阳光。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他的目光,姑娘凑到武长安身边,细细查看,眉眼带着微微的笑意,说:“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么?”
是许言!
武长安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嗓子里黏黏稠稠说不出话,许言却是从他间亮起来的眼神里看出来,一边扶着他的头给他喂水,一边劝慰着说:“不记得也不要紧,你中毒太深,又失血过多,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我……”喝下几口水后,武长安嗓子利索了些,问道:“躺了多久?”
“三日两夜。”许言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碰到武长安肩膀上的伤,“亏得你身体底子好,才能这么快苏醒。”
“怎么是你在?”
“北方战事吃紧,镖队等不了你痊愈,先行赶往北境了。能起身吗?你余毒未清,还需要吃药。”
武长安喘了口粗气,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是浑身酸软,根本使不上力气,一副挫败又无奈的懊恼模样。许言见状,将手伸到他颈后,用力搂起来,并在他身后放了个高枕倚靠着,又拧来条湿巾给他擦脸,动作娴熟流畅,头发粘在脸上,她用指尖小心捏起发丝,又小心翼翼放在左手手心里,两个人脸靠得近极了,近到武长安能感受到她轻巧的呼吸,甚至感受到她睫毛在脸上划过。
许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抓住一旁的桌子,才稳住了身体,“你……”
武长安甚至还保持着一个推人的姿态,腮部鼓着,明显是咬着牙,咬住要开口的解释。
许言稳了稳情绪,说:“石铮也受了伤。”倒是还有个罗敏,但她哪里懂得照顾人,况且她也不会愿意照顾一个陌生人。
“我不需要人照顾。”武长安挣扎着要下床,刚刚站起身,腿一软,又坐了回去,一起一落,肩头伤口撕裂,血渐渐洇了出来。
许言并不上前,只愣愣看着他,武长安,武长安,三个字在舌尖跳动着,带着奇怪的韵味,却又有种莫名的熟识感,她见过他吗?为何会觉得熟悉?前一天夜里,武长安梦魇了,嘴里模模糊糊地喊着什么,许言睁开耳朵辨认,只隐约听到个“言”音。若不是因为自己名字里带了个言字,许言想不到自己身上,可就是因为如此,她硬是将两者扯上了某种关联,根本就不管这到底是个姓还是个名,或者仅仅只是一句话里的某个字。许言在脑子里扫过所有认识人的面孔——身量较高,偏瘦,身板笔直,武功高强,熟悉军务政务,面冷心热,有决断,有胆识,有担当,有谋略。这,除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还能是谁?易慎行算不得英俊,但他面容端庄,又正气凛然,是洒脱俊逸的年轻军官,而武长安不是,他身上布满瘢痕,还有他的手,每一根手指都似乎被什么压断或者说拧断,而后复位、捋直、康复,如今手指扭曲着,永远都伸不直。许言一颗心颤颤抖抖,说出的话也颤抖着,“你是谁?”
许言问这话的时候,武长安正坐在床上穿着粗气,他嗤笑着反问我是谁?
是啊,许言有什么立场去追问几乎是陌生人的武长安?凭她照料了这三日两夜?他带着一身伤痕,明显是经历过生死,自然是不愿意回想的,好不容易放下,她又何必追根究底?思及此,原本站直身体的许言肩膀缩了缩,尝试着问:“你认得易慎行吧?”易慎行这个名字刻在脑子里,说出口时有些痛。
武长安明显愣了一下,用并不十分确定的眼神扫视许言,两道眉扭在了一起,一张脸更是狰狞。
许言顿了顿,平复着情绪,“他在北境从军,是骁果营主将,曾带全营官兵孤军北上进了沃城……”
只要是在南国从军,即便不认识易慎行也应当听说过他的名字,谁料,武长安反问一句,“姑娘为何如此确定我曾从军?”
石铮原原本本地向许言描述南翠山一战,绘声绘色且极其详尽,她如何也不会相信一个力夫有本事找到进攻山寨的最佳路径,还能教授官兵们使用长绳、弓箭、弓弩的技巧,更能够在战局陷入胶着的时刻带着石铮砍杀匪首,还能判断出匪兵与乡民纠结。这何止是位老兵,根本就是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说姑娘如何确定我在南国从军?”仿佛知道许言要问什么,武长安靠坐到床柱上,有地方借力,他似乎舒适了些,淡淡说道:“军人分南北,百姓却不分,我带人攻入山寨是为了小镇百姓,不是为了那笔军饷。”
许言脸色一白,呆愣片刻,用尽全身力气才转过身,“我去取药。”
武长安先是一愣,又是冷笑一声,继而哈哈大笑,但终究身体虚弱,许是呛着了,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冷下声音说:“北国人如何?南国人如何?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
许言如何不知道武长安是在说气话?他是军人,而且是南国军人,否则不可能知道南国地方守备的兵器配备,他要那二十件轻质皮甲和二十把连弩都是金贵物件,是守备军械库的所有,这样的细节即便是北国密探也不可能知道。可许言也没有面对他的勇气。
“你生在富贵人家,怎么懂普通百姓的苦处?遂城,原本是富庶之地,有丰沛水源,也有富饶土地,人称塞上江南,多年来被南北两国抢夺,一时被南国占去,一时又被北国占去,国君倒是可以标榜军功,可百姓如何生活?他们今日供奉明氏皇帝,明日又供奉柏氏皇帝,南国说他们是北国奸细,北国又说他们是南国奸细,好好的塞上江南,生生变成了北方荒漠,地荒了,人走了。”武长安越说越是激动,将手中的湿巾往地上一掼,“百姓哪管得了变天这样的大事!”
终究还是不忍心。许言回过身,避开武长安恶狠狠的目光,果然,他伤口裂开了,许言将止血药粉洒在绷带上,站到武长安身便,才能将绷带一圈一圈地绑到他肩头,相较于壮硕的军人,武长安是有些单薄的,但每一束肌肉都散发着不容小觑的力量,直到系好绷带,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遂城人?”
武长安身子一僵,不再说话。
“不对!你之前见过我对吗?否则你怎么会知道我生在富贵人家?”许言绕到走到武长安面前,盯视着他的眼睛,“你到洛州之前我们就见过!是在北武?在军中?你,是骁果营的人?!”
武长安转过脸,试图避开许言探究的目光。
“武长安,你是骁果营的人!你是易慎行手下兵丁是吗?你随着他一起翻过雪山进了沃城是不是?你受了重伤昏迷过去又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对不对……”
武长安猛然回头,盯视着眼前身形娇小眼神犀利的女子,眼里竟有伤痛,他似是冷笑了一下,却又因为脸上遍布瘢痕,那笑稍纵即逝,“是又如何?”
“你能活着,其他人呢?有没有其他人,有,活着的吗?”许言不敢看武长安,侧过身看向窗外,嘴里呢喃着,“有人还活着,他就能活着,对不对?他,有可能活着的,他不会将我一人丢下的,再痛再苦,他都会回来!毁了容不要紧的,断了腿也不要紧的,只要活着,活着就行……”
然而,武长安的话,冷冰冰地兜头浇了下来,“骁果营上下九百人,一路北上,被泥沼、雪崩、悬崖折磨,进沃城的仅有六百六十九人,一场血战后回南国的有十三人,如今活着的仅有九人,死在沃城的六百五十五人,主将易慎行、副将丁崇,参将曾忠华、费树、钱季开、孙大业,百夫长李壮、周同海、吴顺等,凡有军职者均被挂在沃城城外,曝尸七日。”
许言脚下踉跄,眼前一片雪白,仍是不死心,“那,你不就是活下……”
“普通兵士六百三十二人,全被扔在城西荒郊外的一处深沟里,不许焚烧、不许掩埋、不许收殓,任秃鹫、野兽撕咬吞食,最后只留下血迹斑斑的白骨。”武长安微微扬起脸,脸上的疤痕仿佛活了一般,蠕动不休,“我脸上的伤,不是刀剑劈砍所致,而是被野狗野狼的瓜子抓挠的,呵,多亏了我的那些兄弟,野狗不必争抢就可以吃了个肚圆,何必来撕咬我这个还有一口气在的?”
许言再也听不下去,冲到院中,大吐起来。武长安所说的每一个字,在许言脑子里都变作是活生生的画面,画面中的易慎行被人劈下马、被长矛刺中胸膛、被乱箭穿心、被缚住双手挂在城头、脸上身上全是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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