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棒底下出状元，王建刚深以为然，并严格执行，可他没想到王禹越打骨头越硬，甚至不惜毁了自己也要和他对抗。
1
王禹的妈妈和我妈是拜把子的姐妹，从小我就管她叫姨妈。王禹是姨妈的小儿子，只比我大了三个月，年纪相近就免不了被大人拿来比较。整个童年我几乎生活在王禹的阴影之下。我嫉妒他白净斯文又聪明，他却偷偷羡慕我自由自在没人管。
“我肯定不是亲生的！”说这话的时候王禹正在练字，背挺着笔直，右手握着笔，没写两笔，左手便不受控制地伸向笔。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字帖，嘴唇微微蠕动，声音小而清晰。
门口的脚步声一响，王禹便立即把笔换到右手。他从小是个左撇子，一开始也没人管，直到上了学，他爸王建刚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左撇子写字慢而且字写不好，王禹便被迫使用右手。为了王禹能写一手好字，他爸买了一整套的字帖让刚刚上学前班的王禹每天写两页楷书。
姨妈一开始是拦着丈夫的，甚至和他吵了好几次，后来姨爹找了我们那里最有名的神婆算了命说王禹以后是要当状元当大官的，从此以后王禹挨打时，姨妈冷眼旁观，眼里只剩下恨铁不成钢。
“那你是谁生的？”我小声问道，因为表妹是抱养的缘故，我对这种话题十分敏感。
“不知道，”王禹泄了气，“我要是见到他们一定要问为什么不要我？”
王禹上六年级的时候已经能写一手漂亮的行书，整个初中王禹一直稳居第一的宝座，只有一次因为高烧导致考试时体力不支睡着得了第三名。那天王禹揣着奖状站在路口徘徊了很久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回了家姨爹拿出家法狠狠抽了他一顿，又让他跪到天黑。
王禹的成绩越好，姨爹对他的管教便越严，即使是寒暑假，王禹也必须按照他制作的时间表按时完成每日任务，稍微有一点差错就是一顿打。我爸劝他不要总打孩子，打坏了怎么办，小伢多鼓励哈也是一样的。
“我儿子我还不晓得，不打不成器，哪回不是挨了打才晓得进步。”姨爹对我爸那套鼓励说嗤之以鼻。
2
初二那年，我买了一本盗版的三毛文集，翻了几页因为印刷错位实在看不下去，扔在一边，却被王禹捧在手里如获至宝。这本书王禹看了很多遍，他甚至自己动笔把错位的地方补齐。
这本书几乎混迹了王禹的整个房间，先后呆过枕头底下、褥子底下、床底下、衣柜深处、衣柜顶上，王禹甚至做了一个优秀作文的封皮把它藏在众多参考书中间。每天晚上等爸妈睡着以后他才敢拿出来翻看。尽管如此小心翼翼，这本书还是被半夜起来上厕所的姨爹发现了。
姨爹在院子里点了个火盆，王禹跪在火盆边上，把书一页一页撕下来投进火盆，好像烧纸钱一样。纸张在火盆里卷曲着变黄变黑，风一吹便四处飘，没来得及飞起来又被浓重的露水打了下来。姨爹就站在一旁，一旦发现王禹偷懒几张纸一起扔进火盆就一巴掌扇上去。
武汉的冬天湿冷阴寒，书烧完，只穿着睡衣的王禹被冻的全身僵硬站不起来，姨爹命令他爬回屋里去，而姨妈在一旁扶着门眼睁睁地看着，表情冷漠鄙夷。
“幸亏那本书只有100页。”王禹后来向我感叹道。
中考时王禹考了镇上第一名，区里第十名，他们学校还特别奖励了一笔奖学金，王禹是他们学校这几年中考成绩最好的学生。姨爹相当高兴，破天荒摆了酒席庆祝。在我们那边只有考大学才能摆酒，考高中是不兴摆酒的，会让人笑话。
可在姨爹看来，王禹已经是半只脚跨进清华了。村里人都说王禹这么聪明说不定高考还能考个状元光宗耀祖。
那以后很多人都找姨爹请教经验，姨爹总是志得意满地说：“伢们就是要狠狠地打，棍棒底下出状元，不打不成器。”
3
高中生活向王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没有爸爸王建刚的约束，王禹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很快他在室友的带领下迷上了上网。宿舍楼每天十点准时上锁，王禹和室友便顺着窗外的水管爬下去，再翻出围墙去网吧。
临近期末，学校组织老师连夜查寝，在男生宿舍楼墙上发现了一排脚印一直延伸到五楼，王禹爬墙上网的事就此曝光。
姨爹一进办公室便给了站在角落里的王禹一耳光，伴随着巴掌声的是耳朵深处的嗡鸣与呼啸，那以后王禹的听力急剧下降。他捂着耳朵的样子在姨爹看来更像是挑衅，接着他一脚踹了过去，坐在王禹身后的老师几乎被撞倒。老师们见势不妙纷纷过来劝，姨爹才勉强收手。
下学期，王禹被安排住到学校附近的亲戚家里成了走读生。姨爹把生活费交给亲戚，中午和晚上在亲戚家吃饭，王禹只能领到每天早上的3块钱早餐费，06年武汉一碗热干面已经卖到2块5，只有二两面，他根本吃不饱。即使这样，王禹仍然从牙缝里省下几块钱以供周末上网用。
期中考试时，王禹的成绩从班上第二名下降到20名，姨爹照例请了家法，然而这一次王禹没有乖乖跪下挨打。他一把抓住了那根伴随他整个童年的柳树棍，直勾勾地盯着姨爹。
被挑衅的愤怒让姨爹失去了理智，他的拳头挥舞得更加用力，王禹第一次反抗，和他扭打在一起。瘦弱的王禹自然不是姨爹的对手，鼻青脸肿的他在姨爹的谩骂下转身出了家门。
“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个杂种不学好还跟老子动手！老子白养你了！老子的脸就让你丢光了！”姨爹的骂声在寂静的村子里一直回响。
一中离王禹家有28公里，到区里的班车每天下午五点就停运。一路上没有月亮也没有路灯，王禹凭着记忆摸黑往学校的方向走，走了6个小时终于走到区里，他用身上仅有的2块钱在学校附近的网吧开了一台机睡了半晚上。
很快王禹在网吧学会了抽烟。学生们钱少派头足，抽的烟最差也是10块钱一包，王禹每天只吃包子馒头也只能攒下1块5，一个星期才够买一包烟。可买了烟就不能上网，上网就不能买烟，总是抽别人的时间久了会被人说。
慢慢地，王禹打起了亲戚家小卖部的主意。他住在小卖部后面的隔间里，整条整条的黄鹤楼就在他手边。他从整条烟里掏出一盒，然后塞进去一个空盒子，再把盒子粘好。
4
高一暑假，王禹被姨爹押解到我家。
“兄弟，我这是第一次求人，我实在是冇得办法了，这个伢再不管真的就废了，做父母的哪个不想伢们好的。”王建刚举着酒杯一边说一遍擦眼泪。
王禹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吃饭，坐得端正笔直，一口菜一口饭，姨妈拉着妈妈哭着说儿子怎么怎么不听话怎么怎么偷亲戚家里的钱让他们抬不起头做人。
“他屋里亲戚都晓得王禹偷东西的事，王建刚这段时间都不敢出门生怕遇到熟人。王禹要是再学不好我们要怎么办啊？”
“说好话又不听，越打还越叛逆，我真是不晓得怎么办了，再这么下去伢真的就废了！”
王禹夜宿网吧偷东西和我家有什么关系，他爸妈都管不好难道我爸妈还能管好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
“他要我来做小工，要磨磨我的皮。”王禹一边换台一边说，表情淡漠。电视里放着当时最火的电视剧《王子变青蛙》，整个夏天只要不上工他就雷打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看肥皂剧。
和王禹一起送来的还有他的行李——一个装着一套衣服的书包。尽管我爸一再说做小工太苦，孩子小万一累个好歹以后就完了，王建刚四号不在乎，：“就是要让他吃苦他才晓得好歹，累死了也是活该！”
“他就把他当个大人就行，该做的事就要让他做，不要心疼，这种人不值得心疼。”
我爸实在说不过王建刚，只好答应。原本他打算让王禹就在我家里玩一个暑假在送回去，没想到王建刚第二天就打电话过来问王禹有没有上工，暑假完要查他的工，看他有没有偷懒。
我爸被王建刚气的够呛，一个半大孩子在工地上能干多少活儿。
挂了电话，王禹说：“姨爹，我明天跟你到工地上去。”
王禹脾气很硬，到了工地就跟大人们干一样的活儿，别人干啥他干啥，武汉的夏天，光是站着都能出一身汗，王禹每天中午回来姨夫上都有一层白色的盐的痕迹，吃饭的时候右手一直哆嗦，碗都扶不住。白白净净的王禹被晒得脱了一层皮，力气也越来越大，虽然瘦但衣服下已经蓄起薄薄的肌肉。
八月我们家乡的习俗是要叫祖宗，全家人要聚在一起给祖宗烧纸钱吃团圆饭求祖宗保佑家庭平安。一进入八月各家各户便逐渐响起了鞭炮声，家里便热闹起来。
而王建刚却始终没有一个电话过来。有时候王禹看电视时听见电话响便偏头看过去，等电话放下他才转过头继续看电视。我妈不忍心，隔三差五会骗他说他爸妈打电话过来问他好不好累不累之类的，王禹就笑笑也不说话。
下雨天不用上工，我爸选了一个雨天叫祖宗。他习惯了外面的饭菜，总是嫌我妈的白水煮没有味道。尽管我爸一再让王禹去看电视去休息但他还是坚持打下手，这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好也跟着打下手，我爸笑话我说：“终于看到我姑娘勤快了一回。”
夏天武汉最不缺的就是泥鳅鳝鱼小龙虾，我爸一边洗虾子鳝鱼一边传授我们做菜的经验顺便吐槽我妈，而这时候我妈已经在牌场上大杀四方了。王禹听得津津有味，做饭时还亲自上阵帮忙颠勺。
因为家里人少，多了一个王禹让我爸非常高兴，那天晚上我爸一高兴给王禹倒了一小杯酒，被我妈说了一通，可当王禹举起酒杯敬酒时，我妈也十分高兴。喝多了的爸爸甚至说要把王禹要过来做我们家的儿子。我看见王禹眼睛里有泪光，又似乎在灯光太暗产生了错觉。
王禹到底没做成我的兄弟。8月28号是一中报名的日子，两个月没有消息的王建刚突然出现，打破了我爸要给王禹报名的计划，带着王禹和工钱消失了，甚至没有说一句谢谢。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王禹，三个月后王禹从家里偷了一笔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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