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贝围是个小村庄,耕地在我童年时并不自足,务农是村民的正活,锄运红泥是村民的附业。
岗贝围附近有座山,名黄丧岭,这个名称在我小时候一直被附近的东莞人口口相传地称呼着,山如其名,它就是一乱葬岗,丧葬之岭。
现在无论是从地图上、门牌上,还是附近老居民的口头上,都没有黄丧岭这个地名了,改而称之为禾仓岭了。禾仓岭此名,谷稻盈仓,希望之岭也,无论从字表或字义里看,禾仓岭之名高雅大器,生气勃勃。
黄丧岭既然时过境迁了,在这里,我就用禾仓岭吧。
禾仓岭虽然是座荒山,但却是岗贝围村民的衣食碗。
禾仓岭野植繁茂,最多的有针杉、针松、毛竹、相思树、也有桉树。禾仓岭对于周遭农民的贡献就是这些树的枯枝落叶成了农家的柴火,野生树木和灌木丛的覆盖下,是赤红色的土壤,山坳间树荫下掩隐下的新坟旧冢无不透着幽深和神秘。乱葬岗上虽然有新坟,但那些深埋的坟茔是有些历史和年份的了,只是当时大家的思维里并没有“文物”或“古墓”的意识而已。
岗贝围村民是这片野岭的开荒者和开启者。禾仓岭上赤红色的泥土是制作水泥的主要原料,岗贝围与博厦水泥厂达成了供销关系,全体村民都成为博厦水泥厂的苦力。
采挖红泥是件艰苦的工作,村民们在禾仓岭西面山脚开挖,当年,山脚有一所极简陋的校舍,由于年代久远,学校的名字我没记住,如今也有学校,学校依着当年开采红泥形成的陡坡建筑而成,已经大规模扩建了,名“岭南学校”。
岗贝围家家户户都有两台以上的人力木板车,男人们都是修车、调车、整车、补胎的好把手,无论是大叔小伙,还是妇女姑娘,甚至是七八岁的孩童,都是彪悍的劳动力。
村民们在傍晚四五点的时候,就上山锄采红泥了,锄松的红泥用铁铲一下一下地装载上木板车,满了,就拉下山,停放在附城供销社(现在的东城人民医院)大马路两旁。每台板车都约摸能装一吨多的红泥,满载的车子就会很沉重了,村民们都很爱惜自己的车子,都会在车尾两侧撑上两根木顶子,与车头的两根车脚子形成四根顶柱,用以支撑红泥的重量,减轻车胎和车轴的负荷,使车子更好用和更耐用。
次日早上,村民们会五六点起床,将一车车红泥拉运到博厦水泥厂去,过磅称重,定期计发工钱。
我们在禾仓岭上经常挖到一些晦物和旧物。晦物是指那些棺木、骨缸,以及骷髅骸骨,村民们虽然心存敬畏,但见得多了,也就慢慢适应了麻木了,生人毕竟不能让死人挡了活路,对吧?而旧物,指的是一些陪葬物品,多是一些瓷器、碗只、香炉等等,偶尔有人挖出一两件图案稀奇古色的瓷具,大多围观议论一下,随手甩了砸了,认为死人的东西晦气,没有谁有“文物”这个意识,想必当年大家漏了不少宝呢,愚昧啊。
我家就有两台木板车,大的那台由父亲拉着,姐姐在后面推,稍小的那台由母亲拉着,我在后面推。那时候,我约摸读二三年级吧,每天凌晨睡眼朦胧跟在板车后面推,也不知道是我推着车走,还是车拖着我走。遇着上坡和下坡路段,父亲把车停好,然后和姐姐过来,四人合力把车一部再一部推上坡,又拉下坡。姐姐偶尔会用指甲狠狠抓捏我,我就会猛然地一惊——我在车后迷糊着了,我会狠狠地瞪姐姐一眼,却不敢还手。
做这个体力活对于我来说,实在是种折磨,特别是刮风下雨或天寒地冻之时,特别煎熬人。但是,没有办法,全村的孩子,哪家不是这样?但凡走路稳当的都是小半个苦力,没有谁家有闲粮养闲人。
禾仓岭既赐予了我们生存的能源,也赋予了我们诸多的灾难。
1.五点二?二点五!
有一回,父亲半夜醒来,朦胧中瞅了一眼老钟,时间指向五点二了,父亲急吼吼地把我们叫醒,睡过头了,太晚了!
于是我们赶快出工,起顶,拉车,往博厦水泥厂而去。
一路上寂无一人,也不见其他的村民,急赶慢赶,终于到达水泥厂了,我们竟然是第一家到达的,霸了头磅。
霸了头磅本来很正常,因为母亲认为我们家劳力弱,能干活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不能与人家那些有儿子、壮汉的家庭比,所以我们要比别人起得更早,更勤奋。事实上,我们永远是第一或第二家到达的。
今天霸头磅就不正常了,我们起床晚了。
水泥厂那个高高的机械架依然发出轰鸣的声音,但纵观厂内,空无一人,我哈欠连天,困得要命啊!再看看水泥厂的大钟,才四点多。哎!想必是父亲把时针与分针看反了,我们起床的时间应该是二点五。
母亲开始抱怨父亲,末了,我们趴在满是尘渣的磅台上补觉,瞌睡至天明。
2.暴风雨里的营生
还记得那年的春末夏始,遇上台风大雨,但红泥在昨晚已经备好了,停在供销社外面了,总得要将泥运去水泥厂吧?没办法,我们将衣袖撸上臂弯,裤腿卷得比膝盖还高,穿着雨披光着脚出工了。
红泥因为吃了雨水,重量自然增加了,车子走起来分外沉重。虽是夏始之日,但凌晨的寒意仍是料峭,加上雨水扑脸,积水浸脚,我冷得直打颤。
终于极是艰难地到达水泥厂了,风力加大,雨似倾盆。
看看钟,也该是上学的时间了。我和姐姐没敢在水泥厂歇息了,解开用毡布包裹着挂于车把上的书包,挎上肩,套上雨披,各自又撑了一把黑布伞,再次踏入黑暗之中。
天色如墨,风越刮越狠,雨越下越猛,博厦村的村道积水成溪,幸好我们还是熟悉路况的,我和姐姐趟水摸索而行,风吹得雨伞歪歪斜斜的,我走得特别吃力。
出了博厦村,来到博厦桥,昏沉的路灯下,只有我和姐姐。风突然变得更猛,竟然将我连人带伞吹离了地面,我飘飘拽拽,却又舍不得放弃手中的雨伞,我急得大声呼喊,弓腰走在前头的姐姐扭头一看,马上收起她的伞,手急眼快地拽住我的伞柄,合力将伞拿稳,我弓着腰站稳,再半收半启地撑伞而行。
我发现前面斜坡上停着一部大东风汽车,车下蹲着一人,我对姐姐说,咱们要不也钻到车底去避避风雨?姐姐说,前面都是水泥路了,沿路有商店、民房、宿舍,我们钻到骑楼下贴着墙跟,就好走了。
于是,我和姐姐互相拉扯着、帮衬着走上水泥路,顺着运河岸边疏落的房舍商店,走过一家又一家的屋檐,到达运河商场。
这时,天已微明,路上已经有稀疏的行人了。我和姐姐分道而行,她上她的初中,我上我的小学。虽然记恨姐姐经常抓捏我,但我又觉得她其实并不那么讨厌了。
3.妈妈站起来了
灾难总是毫不吝惜地考验着我们。
还记得那年夏天,陆续下了多天的雨,雨水集汇成溪,水塘盈溢,而雨好像没有要歇的样子。禾仓岭上山道泥泞,空车子尚能上山,而载了红泥的车子必定会陷在烂泥里,采挖红泥的工作因而歇了下来。
那些歇工的日子,非常难熬,父母闲在屋里对着檐前哗哗的雨水发愁不已。
终于,乌云散却,天欲明未明,也是要放晴的样子了。傍晚时分,斜阳几缕,明晃晃地照进院子里了,父母大喜,拉车上了禾仓岭了,来到自家开挖的山口,开始采泥。
这原本是很平常的一天,我们家却发生了极不平常的大事。
暮色四合之时,母亲被父亲和村民们用拆下的车挡板抬了回来。母亲满身赤红的泥浆,脸色苍白,神情痛苦,父亲则阴沉着脸。然后,村民们将母亲抬至床上,母亲已然不能动弹了。村民们嘈嘈嚷嚷,喧哗着刚才那片山泥如何迅猛地塌了下来,议论着什么地方有好医生之类的话,然后又一个个散去了。而我却懵懵懂懂地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既茫然,又惊惧。
母亲是被倾泻的山泥压倒的。连天的大雨冲刷,使得泥土松动,山泥轰然倒塌,母亲快速拔腿逃跑,但终是躲避不及了,巨大的泥块压住了母亲肩部以下的身体。幸亏禾仓岭上也有其他村民,他们和父亲合力扒挖泥土,把母亲救了出来。
母亲从此躺在了床上,我们家变得愁云惨雾。
舅舅闻讯赶来了。幸亏有舅舅。
舅舅四处寻访,为母亲寻了一位颇有名气的骨病郎中,舅舅还把郎中请到家里来。郎中手艺极是高超,为母亲摸骨正骨,并承诺能治好母亲。
为了更方便郎中诊治,同时也方便照顾母亲,父亲在挨着门角落的位置搭置了木板,将母亲安置在这个临时床铺上。掩上门,就能擦身换药,推开门,阳光就能照到母亲,有利于母亲的康复。
母亲卧床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而我那时还小,对时间的概念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只记得那时候屋里常年弥漫着药味,有煎来服用的中草药,也有那些一坨坨黑乎乎的膏药。母亲趴卧在床上,父亲将那些膏药抹均在纱布上,然后掩上木板门,撸起母亲的衣裤,我在房间的角落里悄悄地看着,看见母亲白得晃眼的腰际上那大片黄褐色的皮肤,那些被膏药浸染成褐黑色的纱布包裹着母亲的腰。父亲把旧纱布和膏药慢慢掰了下来,又敷上新的膏药。
我们家缺了母亲的劳动力,经历了相当困难的一段光阴,舅舅在这件事上帮了大忙。舅舅找的郎中无疑是个医术高明的好郎中,而且有着良好的医品,我们没有能力支付与之匹配的报酬,但这并不妨碍郎中对母亲施予妙术,在漫长的复诊过程中,郎中并没有丝毫的懈怠。舅舅在物质上也尽力给予了我们家最大的帮助,以使我们能磕磕绊绊地维持下去。
那时候的舅舅在我心目中,是神一样存在的。水稻两造,舅舅会在自家的田地育好秧苗,拔秧,一扎扎束缚好,码在高耳式的筲箕里,再用篇担串起两个筲箕,横架在二八杠大单车的尾架上,穿山越岭,一直送到我家的水田上,还帮忙插秧,既省了我们育苗的支出,又减轻我家劳动力不足的压力。
我是很高兴见到舅舅的,他总会在灰布衫的大口袋里掏呀掏,然后变戏法似的手掌上就有糖了,我们姐弟会分得一两颗,真是莫大的惊喜了。
姐姐在那时候就充当了家中的劳力了,她每天傍晚和父亲上禾仓岭采泥,只能装运一车了,次日一大早,我们三人便拉车去水泥厂。弟弟和小妹当时尚且年幼,就待在家里,我当年岁数也不大,许多细节已然模糊了。
姐姐有时也要跟随父亲到码头搬运水泥,这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来说,确实是件苦差,她肩头上的皮肤通常是红肿损烂的,没办法,我们家缺劳动力。而我就包揽了家务,上田、耕种、种菜、割菜,饲养牲畜。
我家有个猪舍,不定期地养有两或三只猪,待到出栏日,便是大好的日子了。屠宰场会来人收购肉猪,他们带着长长的猪笼,来到猪舍前,品议着猪的体相、优劣、价钱,然后大伙合力将猪撵进猪笼内,用长长的大毛竹串起猪笼,抬走,父母的脸上便充盈着喜色。
而我最希望鸡鸭早日“出栏”,我才有开荤的可能。我极是用心地饲养鸡鸭,提防着鸡鸭走丢或被偷,盼着它们快点长膘,无奈鸡鸭毕竟不是猪,它们只能缓慢地长大,然后下蛋。蛋是家中的奢侈品,能够理所当然享用的是弟弟,其次是母亲。而偶尔凭肉票换得的那一丁点儿猪肉,也大多是弟弟的尊荣,我最奢侈的享用是发得很稀的葱花蒸水蛋。
过节了,饲养的鸡鸭会分送给至亲们一两只,给那位恩人郎中送两只,我家里也开荤了。母亲躺在床上,指挥着我在院子里捉鸡,然后父亲进行宰杀,这是我最期待的日子了,母亲的脸上也会有些许笑容。屋子里便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味,香味覆盖了药味,屋子里欢声笑语。只要吃上肉,我对弟弟的妒忌便荡然无存了。
青黄不接的日子好像过得特别漫长,我们家弥漫的草药味逐渐消弥。
母亲终于可以坐起来了,又慢慢地可以下床了,可以扶着木板门站在晨光里对我指手划脚了,可以拄着扁担斜依在门框上吼我,嫌弃我干活死手死脚了。再而,母亲可以扶着床,攀着门,在床边来回活动了。又后来可以杵着扁担走几步,挪到院子了。然后,母亲的嗓门更大更凶了。我起床晚了,她吼一声;回家晚了,吼一声;误了时辰煮猪食了,吼一声;鸡鸭丢失了,不得了了,咆吼!她用扁担跺着地砖,锵锵有力……我飞快地跑去屋前屋后寻,结局通常是,在不远处的泥道上找到一堆湿鸡毛(鸭毛能换火柴,没有人会丢弃的),哪有鸡鸭的影子!
我知道母亲要抽我了,我躲得远远的,母亲拄着扁担,慢慢挪到院外,昂着头用高昂的语调,捕风捉影又含沙射影地咒骂贼人。四邻关门闭户,没有任何人回应母亲的挑衅。
母亲终于一天天好起来了,嗓门越发高吭,我从来不敢在母亲的威严下有半点怠慢,她手中的扁担是从不留情的,幸好,父亲脸上笼罩的阴沉随着母亲的康复,慢慢消褪。
母亲站起来了,我们继续着禾仓岭的“移山”生计,忙碌的生活模式慢慢步上正轨,周而复始。
网络图片/ 东莞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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