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休问几时成
先来说一说同样是写神仙妖魔故事的《封神演义》。《封神演义》以武王东征的故事为背景，表现了“圣主”文王和武王如何荡平暴虐无道的商纣王的事迹。秉承着中国文化当中太阳一般的光辉圣主讨伐十恶不赦的暴君大坏蛋的一贯传统。可是据史料记载，商纣王之所以在与周军的武装都争中失利，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商国正在对东夷族用兵，而西周借机发难，导致商国两面作战，首尾不能兼顾，最终导致了战争的彻底失败；而不完全是什么纣王暴虐无道，周天子以有道伐无道之类被大肆宣传的东西。这一类宣传在后世的改朝换代中都被利用了一把，利用的时候，又总是要自创一些换汤不换药的新词，比如“民众选择”之类。
《封神》和《西游》在思想层面的最大差别就在于怎样使敌对方的价值观念的改变。同样是作为神，具有人性的神，敌对双方必然都有一套属于自己认识范围的被自己认可并遵循的做人的和做神的价值与规范，敌对双方之所以成为敌对双方，就是因为自己所认可和遵循的价值观与敌对方的有所不同，并且发生冲突而敌对双方由此而产生的打斗也好，战争也好，其起因是价值观，其目的也不过就是为了价值观——迫使敌对方改变价值观。
在《封神》当中，替周家和商家效命的主力是一帮成仙了道的仙人，他们同属于一个大门派的两个分枝，只因价值观也就是政治观点的不同而走到战场上进行你死我活的厮杀。拥护商家的一方认为：天下的百姓都应当对天子忠诚不二，即使是天子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我们仍然要一如既往地忠实于他，这是做臣子，做老百姓的义务，要是有人不能够尽到这个义务，甚至反抗天子和朝廷，那他就是反叛，是全天下的敌人，全天下的人都要起来剿灭他；忠实于周家的人认为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无德者失之，有德者居之，以有道诛无道，以有道代替无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们不必深究这两家理念孰是孰非，因为我们可以用脚趾头想一想，当大周朝定都镐京，分封诸侯之后，还会大肆宣扬当初的那一套理念吗？
两方面的仙人在战场上一照面，往往都把各自的一套理论说出来，结果当然是各自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就让武力来说话。而武力手段的最终结果是一方把另一方肉体消灭，所谓“一道灵魂直奔封神台”。由于不能达到说服对方的目的，便退而求其次，把对方进行肉体消灭；而肉体消灭实在是一个糟糕的方法，至此，说服对方的目标便永远也不可能达成了。
而《封神》的诸仙们追求的不过就是把对手肉体消灭，无论是甲方还是乙方，无论是拥纣的还是拥周的，都不过如此。更为可憎的是，拥周的一方来了一位叫做陆压的道人，用一种叫“钉头七箭书”的奇特方式谋杀了纣营的悍将张九公，还赠给姜子牙一件杀人的“宝贝”。这个杀人物件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难于被杀死的神怪高手的，比如那个梅山上的猿猴精。
我们再来看看《西游》的思想境界。
孙悟空以为人的本领和地位应当成正比的，而我孙悟空的本领自揣不比“玉帝老儿”差，所以我的地位就应当和玉帝一样，于是就自封为“齐天大圣”。太白金星没有说服他，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的武力也没能说服他，二郎神君和梅山四兄弟以及宠物狗哮天犬没有说服他，兜率宫的八卦炉也没有说服他；至此，他们不但没能说服他，反过来使他的信念得到了加强，认为自己的本领不但不比玉帝差，还似乎要胜出一筹。所以，当孙悟空从八卦炉里打出来以后，他的目标就已经不是和“玉帝老儿”平起平坐，而是要取而代之了。就在东方天庭捉襟见肘束手无策之际，西天佛祖闪亮登场了。情节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孙猴子再能，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在前面，也就是当太上老君、二郎神君以及宠物哮天犬合力拿住孙悟空，刀砍斧剁、车轧马踩也不能将它杀死，甚至都不能伤他一根毫毛的时候，我们就不免想起陆压道人赠给姜子牙的杀人“宝贝”，我们不禁感叹，这么大个天庭，原来也不是什么宝贝都有的。
再说如来佛。以如来佛的神通广大，若要想把孙猴子从肉体上消灭，应该是吹灰之力也不费的，但是我只这样说一下，都感觉是对佛祖的不敬了。我的此种想法对于佛祖来说是不耻的，“钉头七箭书”是不耻的，那个陆压道人所传的有眉有目有五官的杀人宝贝就是无以复加的不耻了。
孙悟空最终被如来佛压在了五行山下。如来佛压孙悟空于五行山下，只是达到了第一阶段的目标：让孙悟空认识到自己的那一套理论是错误的，适时地情况是，人的本领和地位不一定绝对应当成正比的，这二者中间还要牵涉到许多背景和因由，牵涉到许多的人和事，牵涉到许多难以预料的状况的变化。孙悟空在行动受到控制的情形之下自己回味和领悟到很多的道理，实际上是由一个愚顽的石猴蜕变成为一个头脑成熟的仙人。这是如来佛的无量功德，他的方法似乎可以用“不战而屈人之兵”来概括，却又感到难概其全。
接下来就是如来佛计划的第二步：将孙猴子这股祸水，引向有利的方向。于是就有了唐僧取经来到五行山下，收孙悟空为徒共赴西天取经的安排。
果然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如来佛用疏导而不是杀戮的方法，把一个愚顽恶劣本质却又良善真纯且很有本领的石猴成功转化为惩恶扬善、传播佛法的神仙大德，并最终成圣成佛。
我不禁猜想，当我们神仙界的精英——太上老君、二郎神君、太白金星、木德星君、火德星君......包括玉帝本人，眼见得如来佛这一波操作，内心作如何感想呢？本来这些神仙们习惯于将对手刀砍斧剁、车轧马踩，乃至砸烂打倒、挫骨扬灰的，他们无不以干净利落地做到这一切为能事，并以为“一道灵魂直奔封神台”就是功德圆满了。而今当他们眼见得如来佛这一波令人目眩神迷的操作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这感想可能是震惊、疑惑、不解、喜悦再到产生些许自责再到反躬自问吧；接着我又想到：神界精英们从来就是神界、冥界和凡间的标准与规范，所以是不需要反躬自问的，他们需要的，或许也不过就是一座五行山而已，天上的或凡尘的。
笑逐流觞 二〇二〇年四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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