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的家境之囧众所周知,没有谁因了如此而瞧她不起,投向她的目光中同情居多,间或有佩服,因为她的成绩极好,排在年级前三是常有的事。
但或是受了压抑的缘故,人前的她一副冷淡模样,像卖场里敷了薄膜的水果。
当然对于我,她不会这样,不但不这样,单独俩人一起,偶尔还会啁啁啾啾,话多得似只雀儿。
她的眼里时常闪烁隐约的光亮,像夜行人手里攥着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在我以为,她隐秘的心被什么神圣之物给点亮了,并被引领去了哪里,看到了诸多肉眼所难及的事物,比如苍穹顶喑暗的浮云,深夜里遥远的山黛,原始森林深处孤寂的河流。
这是她最吸引我的地方。
如此独特的一个女孩班里找不出第二,同年级、全学校甚或也找不来。她是一个诡异的迷宫,不休止地蛊惑我的心,促使它抑止不住想勇往直前一探幽微。
然而依当时幼稚的生活经验,想去探究一个谜雾重重的人设之迷宫,无异于痴人说梦话。
因而后来我恍惚觉得,我们身处的世界似有不同,我属于近在咫尺的此地,是有温度能感触的陆地,而她则远在天涯一方,属梦幻样的冰蓝海洋,或黄沙浸淫了无尽头的沙漠。
说来好笑,我俩的交好最初是由人“撮合”的。当时情形是这样,调皮的后排男生常拿男女同学起哄取乐,“某某与某某好上啦…”这是他们惯用的起哄词。我记得被人乱点鸳鸯谱的有三对人,极其巧合地我们成了其中之一对。
就像我们那个年龄表现出的极其正常的反应一样,被起哄的一对人倘一碰面,总感觉心里别扭脸上发烫。但由于陈娟与我皆属尖子生,同类项的属性注定我们接触的机会必然多一些,因此别扭对我们来说虽然也有,但很快褪去——况且俩人又已互生好感——这滋生的好感由内及外步步扩散,我俩逐渐滋生出似难舍离的亲密。
“沧海一声笑”,这种结果超出初作俑者的预期,打死他们绝对料想不到。
那年冬至日征得父亲同意,我约陈娟来宿舍吃黑豆糯米饭。这种饭在当地叫“黑豆糒”,节日一来,当地有余粮的人家将黑豆泡软,混合糯米一起置瓦甄蒸三小时,出来的便是一锅糯香浓郁的“黑豆糒”——它是孩子们的最爱。
接近傍晚时刻她如约而来,这时候十四平米宿舍墙角边的小圆饭桌上,一盘还携着余温的香喷喷的“黑豆糒”已备好端上,那是母亲知晓我没回老家过节,特意蒸好捎人带来的。
老爸没在宿舍,他同镇学区的人应酬去了,临走前还嘱咐我好好招待同学。陈娟进门掂起脚尖四处瞧了瞧,你爸呢她问。
我告诉她我爸出门晚上才回,她噢一声,视线落在小饭桌的“黑豆糒”上,眼睛随即亮了。她那天外披一件不晓得谁给编织的新圆领浅灰色开襟毛衣,毛衣敞开着,里面是洗得发白的浅蓝皱褶连衣裙,裙领下粉红布带扎成一个精致的蝴蝶结,似要随时起舞的样子。
我示意她桌边坐下,然后小心翼翼给她盛上饭,再盛自己的。她闭上眸子深呼吸几秒,然后沉醉似的说:
“好香!好久没吃上这样香的‘黑豆糒’了,上一次还是五岁那年!”
“五岁?有那么久吗?”我停下手里的勺子惊讶地看着她。
“有!每年这个时候,看到别人家孩子吃得肚皮鼓鼓像只青蛙,我总羡慕得不得了!
“羡慕”两字加重了语气,可见实在憋屈。
“简直不可想像!”,我皱皱眉,“那么好吃的东西,都吃不上一口!”
“你肯定想像不来,你爸可是吃公家饭的!”
我嘻嘻两声。
“我妈离开后的冬至日,再没有人给我与妹妹蒸黑豆糒吃,也没有谁问上一句:娟儿,想不想吃…”
“你奶奶呢,她也没给你们做吗?”我有些奇怪。
“奶奶?”
她的神色变得柔和,看来很心疼奶奶。
“奶奶好辛苦的,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乱转,她哪顾得了那么多!”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有心事了。我投以同情的目光,心里替她难过,想安慰可又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字眼,于是只好说:
“赶紧吃吧,饭凉了香气就跑了!”
确实是的。我们当地有一句话,”烧糒凉粽过夜狗肉,别人的老婆自己的崽”,翻译开来就是“像热的糒凉的粽子留了一宿的狗肉味道才好吃一样,老婆是别人家的好,崽是自己生的才好。”这里提到的“烧糒”的“烧”就是趁热吃的意思。
她点点头拿上筷子。面积十四平米的崭新平顶房宿舍里,俩人埋头安安静静地扒着黑豆糯米饭。五十米开外的操场边,一只貌似怀春的母猫凄惨的叫声飘过耳畔,喵…喵…喵…
“这饭是你妈做的么?”她忽然抬起头。下意识瞅瞅她面前的瓷碗,碗见底了。
我抹抹嘴然后说是。
“我跟你说,有妈在好有口福,要是我妈还在就好了!”
“你妈——”我以试探的口气问:
“能不能说说她?”
她迟疑片刻。我赶忙摆摆手: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我再盛饭给你!”
不要了,我吃好了她说,然后支手托腮使劲盯着空了的小瓷碗外壁,那上面印着一枝五瓣的花,什么花我不晓得,颜色是水洇的蓝,似乎有些寂寞。她看得入了神,我习以为常的她那种飘渺的心思又来了。我有点头痛。
回去的时候送她至校门口停下,一阵冷风掠过,我打了一个激凌,跟着她也裹了裹衣服。她垂头看看脚尖,谢谢她说,声音小得像蚊子。我摇摇头表示不必。俩人挥手道别,走开两步她突然转过头来。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的眼角似乎有点湿,她以手背擦拭又换了手心。
我有些吃惊,看来刚才她难过过。
“你说吧,有问必答!”
她踌躇了一下,好像心有顾虑。这样过了十秒,才下定决心似的问:
“你认为——人死了会咋样?”
“死?”我眼睛鼓得大大的。这类奇葩的问题也只有她能想得出来。
“你问它干嘛,你不是好好的吗!”
——
“你回答就是!”
她脸上布满的渴望,使我想到沙漠里干嘶着喉咙四处觅水的兽物。
“…我听老人讲…人死后跟生前…没啥两样…”
我搔头苦笑。只能这样敷衍她了。
她咬咬嘴唇。“我想我妈,好想好想她,可惜梦也没有梦见她一次。有时候忽然冒出一种强烈的念头,我要去找她,去那个世界就可以看到她了不是吗?”
她定定地注视我的眼,仿佛想从里头求得一个她以为是的印证。我一时无语。想到答复是必须,我含糊着说:
“也许吧,但还是不考虑的好…”
“我觉得我还是要去找她,或者不久,或者十年八年后…”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怎么能——”
话才说半截,狰狞的夜色劈头盖脸倾轧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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