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通过小说认识文珍的,《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读到这本小说集的时候,早已渡过了爱情这条河,虽然也认同评论家孟繁华的评价,“文珍的小说,就如一首流浪者之歌:深情、苍凉也迷茫”,但是,比文珍多看了这世界那么多年,见识过的生活中深情的、苍凉的爱情故事要比《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丰富得多,读完小说集后就将其插进了书架。不过,倒是记住了文珍的语言风格。是一种什么样的阅读感受呢?谢友顺一语中的:“她以温润、清澈的笔墨,书写爱与欲的种种景观,以日常的细节,描绘内心的皱褶……”,因此我想象过,有一天文珍用这副笔墨写起散文,亦即通过日常细节来描绘内心褶皱,一定非常好看。
想象变成了现实,文珍的散文集《风日有清欢》出版。
文珍的这本散文集有一个副书名,二十四节气里的诗与人,加上译林出版社将其装帧得非常古雅,第一眼《风日有清欢》,我以为这是一本老气横秋的怀古之作,也就是说,这是一本汇总古人因二十四节气而生发的激情或豪情之作。这么解读,似乎也不错,文珍以元代文人吴澄编著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为底本,下足了稽古的功夫,将她觉得最好的一一对应二十四节气的古诗词,从立秋至大暑排列在文章的字里行间;不惟如此,这位毕业于中山大学金融专业本科、因放不下心中所爱又投到北京大学中文系门下的著名作家,还偶露峥嵘地在书里分享了她挚爱的西方现当代诗人的诗作。这样一本备料充足的散文集,读完也不会被我插进书架而是放在手边,夏至未至、秋意渐浓、凛冬已逝、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节,我想我都会拿出《风日有清欢》,重温重温。
过去的和远方的诗人留下的能让我们感慨节气的诗行,经由文珍的起承转合,如点点繁星让一本书处处闪耀着光泽。然而,我敢肯定的是,假如再读《风日有清欢》,我依然会在那些折射出内心褶皱的日常细节面前驻足更久。
霜降,是秋天最后的节气。言说到“最后”二字,语气里便有了告别、至少是暂别的况味,从宋朝诗人郑刚中的诗里拈出两句“霜作晴寒策策风,野鸟相呼柿子红”来引领霜降这一话题的文章中,文珍选择了白居易的五言诗《岁晚》确定了这一节气的“言下之意”,全诗的最后一联“何须自生苦,舍易求其难”,白居易感慨的当然是被贬南方五年不能回家的无可奈何,可文珍更愿意从这首诗里汲取的,是之前一联“去国固非乐,归乡未必欢”里苦中作乐的情怀,所以,她一个得过文学大奖的著名作家,却愿意挪出时间来在一个深秋、风已经很冷的周末,去到远离北京城的皮村给一群文学爱好者上课。
近年来,与读者交流阅读心得,已成为作家的一种生活常态。霜降前的周末,文珍给文学爱好者上一堂文学欣赏课,应是文珍的日常,只是,皮村的文学爱好者均来自进城务工人员,就让人将《风日有清欢》读到《霜降》时产生了至少两个疑问,一是被物质生活困住了手脚的进城务工人员怎么还能关心文学?二是贵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学硕士的文珍,在世俗眼光里她的社会地位与皮村的文学爱好者相距遥远,她怎么会跟他们打成一片的?第二个疑问,文珍的答案是“往往大众宁可站在石头一边高呼,而真正的写作者只有一种选择,就是站在鸡蛋一遍并极力试图理解鸡蛋的逻辑——即便鸡蛋并没有那么真正完美、无懈可击,最后仍逃不掉碎为齑粉的命运”,也就是说,文珍是为了自己今后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才愿意走近皮村的文学爱好者群体,从而在理解之同情的基础上懂得他们,呈现他们。问题是,整篇《霜降》给到读者的,并非如文珍自况的那样,她给皮村文学爱好者上课这件事只关乎“理解之同情”,仅印在辑封上郑刚中两句诗下的那段文字,“我们却总还忍不住去舍易求难,踮脚去够那月亮,不过因为在活着之外,还有一点点喜欢”,就不仅仅是生活在皮村的进城务工人员之所以爱好文学、用文字倾诉心声的理由,更是文珍愿意到皮村跟一群貌似与文学相距遥远的谈谈文学的理由:喜欢人,喜欢当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喜欢人,喜欢当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是文珍能坚持完成被她自己描述得颇受“搔首穷经之苦”一趟写作之旅的深层原因,我以为。所以,从2019年起念写作的这一组主题关于节气的文章,到2021年完成最后一篇《大暑》,虽历经了两年有余,无论是立秋、处暑、白露、秋分……还是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只要一想到与酷暑严寒、春花秋月相关的人和事,文珍一下笔便是那些她喜欢的人们。
二十四节气,只是古人为气候变化做的标注,本没有高下之分,但相比之下“惊蛰”是一个招人欢喜的节气,因为,《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关于惊蛰的三候分别为“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倒有二候是鸟鸣相关,也就是说,是黄鹂和布谷叫醒了我们的耳朵、告诉我们春天来了,经过寒冬腊月,谁不期盼春天呢?文珍写到《惊蛰》时,也是诗兴大发,一口气在文中中嵌入了三首与惊蛰息息相关的古诗,陆游的《小雨云门溪上》、仇远的《惊蛰日雷》和舒岳祥的《有怀正仲还雁峰诗》。三首诗中,无论是文珍认定古人写惊蛰最好的陆游的那一首,还是仇远和舒岳祥的佳句“野阔风高吹烛灭”和“细筛微雨落梅天”,都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气象,很豪迈,对吗?然而,文珍的《惊蛰》写到的日常,却是她的二伯遽然过世的过程。照理应该悲痛万分,但因为文珍着力于还原一个有趣的人,失去的悲伤因此让位给了对一个人的喜欢。至于因为二伯的意外过世促使文珍决定放下诸事带上年事渐高的父母一起远游——她正走在成为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的路上。文珍以二十四节气为名记录的时时刻刻,因而被诗和远方照射得泛出温馨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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