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母

01

与母亲子宫中那温暖、宁静、安心的黑暗不同，人世间的黑暗，充满了寒冷、喧嚣与孤独。

作为婴儿，黑暗中一次次大声哭泣，是因为我饿、我冷、我尿湿了衣被。

每一次的哭泣，都能换来母亲温柔的安慰和拥抱，当然，还夹杂着一个被称为我的父亲的人发出的满是恶意的声音：

“他怎么又哭了，我明天还要上班，怎么睡？”

“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你还有什么用？”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丧呢？”

……

伴随着的，还有乒乒乓乓摔枕头、摔杯子、摔门的声音，以及黑暗中汹涌而来的恐惧。

每当这时候，母亲都会抱得我更紧，用她的身体温暖我，哼起轻柔的歌声，驱散这个世界对我的恶意。

在母亲的怀抱中，我什么也不怕。

但母亲的怀抱也不是万能的，有时候，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会暴怒的呵斥谩骂侮辱母亲，母亲无力的辩解不仅不会换来他的谅解和同情，反而会更加的令他恼怒，轻则更激烈的谩骂、重则拳脚相加。

母亲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但每次的极力反抗都会换来更加严重的暴力相向，脸上的淤青、身上的伤痕，控诉着一个男人的无能。

有一次，母亲有事外出，我和那个男人独自在家。

天黑了，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又饿又冷，可是我不敢找那个头戴耳机，在电脑前呆了一天的男人，只好一个人挨着墙角独自抽泣。

突然“啪”的一声，停电了，我们的房间顷刻间陷入了浓墨一样的黑暗中。

当然，黑暗只是一瞬间，房外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房间中的一切便影影绰绰的显出了简单的轮廓。

然而，这这一刻的黑暗却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各种恐惧的回忆涌上脑海，我害怕的嚎啕大哭。

那个男人面对突然黑掉的屏幕，烦躁的扔了头上的耳机，骂骂咧咧的走来走去。

循着我的哭声，那个男人在昏暗中看到了角落中的我，向我走了过来。

那是真正噩梦的开始、藏着我对黑暗最深的恐惧……

呵斥谩骂到拳打脚踢，语言的暴力和拳头脚掌雨点一样的落在我幼小的身上，我疼、很疼、撕心裂肺的疼。

但这些都不及我心里的惶恐与无措。

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为何会用对待奴隶的态度、对待仇人的方式、对待畜生的力气来憎恶我、打骂我……

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

除了惨叫、痛哭，我什么也不会，

他并不解气，气喘吁吁的随手捡起脚边的凳子，劈头盖脸的向我砸下…………

02

对于苦难，如果无力反抗，逃避也不失为好的办法。

实在受够了那个男人的暴力，母亲带着我，逃离一般的离开了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在外面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成了我们的避风港。

新家虽小，却很温暖，更重要的是，这里只有母亲和我，无论何时，都有母亲最温暖的怀抱。

只是，我们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生活的难题也接踵而至。

就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如果搬起砖，我就不能拥抱你，放下砖，就不能养活你。

为了养活我们，母亲开始拼命的打工挣钱。

而我，被母亲送进了幼儿园，最痛苦不堪的日子似乎离我们远去。

有时候，我会抬头看看周围被高楼林立包围的那一方蓝天，想着，在蓝天下，总会有我们的一方生存乐园。

我觉得很庆幸，因为母亲可以用自己的勤劳养活我们两人。

这种幸运在某一天见识到母亲的工作后，变成了另一种恐惧。

一次偶尔的机会，我在抬头看蓝天的时候，在周围的一座高楼上，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太阳炙烤着大地，高楼上闪闪发亮的玻璃热的烫手。

母亲的身影如同高楼上一个小小的黑点，看不清楚。然而，那是我的母亲，无论是隔着千山万水，还是在拥挤的人海，我总能够一眼认出她。

何况，她包在头上的红头巾，还是在她过生日的时候我为她选的。

远远的、我看到母亲挂在几十米高的高楼玻璃上，身上拴着两条粗粗的绳索，身下坐着一条窄窄的木板，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拎着水桶。

她整个人，如同一块抹布，一点一滴的擦拭去高楼上的灰尘。

或许是灰尘太多，竟然飘了这么远，迷了我的眼。

夏季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烈日高悬，转眼便是狂风骤雨。

在第一片乌云吹来时，母亲迅速滑降。

然而，一阵狂风吹开了她的头巾，她伸手去抓，单薄的身子却突然被更大的一阵强风掀翻，固定住她的两根绳索纠缠在了一起，不能松动。

紧接着，暴雨突至，母亲被淋了个透。

风雨交加中，母亲被困在33层楼的高空中，动弹不得。

暴雨如瀑，模糊了我的视线，眩晕了我的头脑，挡住了母亲高空中的身影。

……

那天剩余的时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脑海中，一遍遍萦绕着母亲在高空中摇摆的身影。

母亲最后安全的回来了，可我，从此却害怕一切高空。

03

那个被称为我的父亲的男人的再次到来，将我们的生活又一次拉进了深渊。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嫌弃我们的新家太小太破，不愿纡尊降贵的住进来，每次来，都只是要钱。

可是，钱对我们母子来说，是生活唯一保障，更是母亲拿命赚回来的。

终于，生活的苦难消磨掉了母亲的温柔和耐心。

好几次，半夜睡梦中醒来，我会听到母亲压抑的哭泣声。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头越皱越紧，对我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严厉，有时候，她盯着我的眼神，总会让我想起阳阳妈妈的眼神。

阳阳是我的小伙伴，也和妈妈住在一起，像我一样喜欢自己的妈妈，可是，他的妈妈经常打他。

去年冬天一次下雪，阳阳将妈妈的手机丢到了雪地里，没有找回来。

他妈妈将他绑起来，使劲打他。

后来，雪化了，手机找到了，可是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阳阳。

我曾看到过阳阳的妈妈打他时的眼神，疯狂又绝望，歇斯底里而悲伤，狠厉而又迷茫。

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像阳阳的妈妈的脾气，有一次，我因为贪玩，丢了母亲给我买的新书包。

母亲怒火冲天的将我拎回家，瘦弱、冰冷、有力的手如同铁箍一样，使劲攥着我的手腕，丝毫不顾我的疼痛。

当她的手掌高高举起时，我真正的感觉到了恐惧，因为那一刻，她的眼神，和阳阳妈妈的眼神一模一样

04

“娃儿，快上去吧，妈妈就在上面，和妈妈说说话。”一个平静中难掩焦急的声音催促着我。

我抬头看了一眼周围：

33层楼的天台，和妈妈被困在风雨中那次一样的高度。

黑暗笼罩的夜色，远处有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周围的轮廓，和父亲第一次动手打我的那天晚上一样。

站在顶楼栏杆外哭泣不止的母亲，夜风中传来她满是绝望和痛苦的声音，和对我高高举起手掌的那一次一样。

……

我怕，因为我怕黑、怕高、怕疯狂的妈妈。

我不敢向前，不敢开口，因为我怕开口泄露了我的恐惧。

可是，母亲绝望痛苦的声音，一声声重重的捶打着我的心。

我按住心口，一刹那，楼顶呼呼的风声、周围人群的劝说声、妈妈的哭泣声，一瞬间，都随着眼前的黑暗，离我远去。

几乎被遗忘的回忆，汹涌而来：

父亲狠狠砸下的凳子没有落在我身上，匆匆赶回的母亲用她那单薄的脊背替我挡下……

风雨交加中被解救的母亲匆匆回家，手中拿着我最爱吃的冰淇淋、满脸笑容的递到我手中……

母亲高高举起的手掌最终没有落下，她只是紧紧抱着我，失声痛哭，擦干泪水后，不顾外面的黑暗和寒冷，沿路去找我丢失的书包……

我怕，我怕黑、怕高、怕疯狂的妈妈。

但我更害怕的，是失去母亲。

只要有母亲在身边，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的气味、感受到她的温暖，所有的寒冷、孤独、恐惧便会统统被打败。

任何的恐惧都抵挡不住妈妈对我的爱，它给了我无尽的力量。

我想要冲过去，拉回妈妈，可是身后有一双手拦住了我，我只能大声呼喊：

“妈妈，你不要丢下我！”

没有你的爱我活不下去。

“妈妈，抱抱我！”

有你的怀抱的地方就是天堂。

“妈妈，加油！”

越害怕，就要越勇敢，越不幸，就要越坚强！

“对，妈妈，就是用两个腿这样翻过去，一个腿放这边，另一个腿再翻过来。”

你给我生命，育我成长，我给你力量，护你周全。

……

妈妈的怀抱，永远是这么的温暖、安心。

我又拥有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