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
我死了吗?
哦。
“很少见到年轻的亡灵像你这样淡定。”
“你能看见我?”
“我是来接你的阴差。”
“无所谓了,活着的时候也有很多遗憾事,死掉不过是多了几件。”
“我开始喜欢你了。”
“唉。”
“多少还是有些难受吧。你可以说给我听,人总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我想要阎魔爱小姐姐来接我。”
“我不喜欢你了。”
以前开玩笑说等到你我死了,那位万寿无疆的老人都还健在,没成想一语成谶。
我看着我的身体静静地躺在灵堂中央,可能是我睡得最安详的一次。
“你看我,帅的人,死了都帅。”
“我开始烦你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这感觉很不错。”
“简单地来说,脱离了躯壳的内分泌影响,你现在只有精神意志,你也可以说是灵魂或者别的你熟悉的名词。”
“不,我要叫它洁净无瑕大思想体。”
“你他妈有毛病吧你。”
墙边靠满了花圈。花圈的大小、制作精度、鲜花还是塑料花好像无意中成了攀比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的武器,最大最华丽的花圈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最中,小花圈们灰溜溜地排在角落。不时有人讨论慰问金该送多少。我看着挽联上的“敬挽”和“千古”有些好笑,受不住受不住。
亲戚们轮番到堂里烧黄纸,求菩萨保佑我一路走好。熟悉的、不常往来的、只见过一两次的脸庞一一而过,甚至有很多我压根不认识的。他们可能也不认识我。烧过纸的人们叹惋几句英年早逝,抚慰过我的家人,接着唠起了自己的家常。几个小孩打闹着,全然不知这里发生着什么。
八音团反复吹奏着那几首老掉牙的丧乐,吵嚷刺耳。连我的洁净无瑕大思想体也有些烦躁起来。我都想去烧几张黄纸求求菩萨让他们不要再吹了。
我爸在门口接待着来人,他的眼眶红肿,脸上没有表情。他手上的烟换了一支又一支,一直没停过。
平时常往来的姑姑阿姨们坐在一边,时而哭一场时而擦掉眼泪呆坐,纸巾满地。
几个不知道哪来的姑婆轮流持续着哭丧礼,她们用手帕掩着面,撕嚎不断,口中念念有词。她们是这个屋里哭声的中坚力量,但拿下手帕就能波澜不惊地停止。她们的哭嚎各成体系,对仗讲究,内容丰富,甚至还有些押韵,怕是比某些流行歌手要有才得多。我生前从不知道我有她们口里这般优秀。
而我的母亲,早已在隔壁屋哭得起不了身。
阴差问我对这一生只有一次的经历有何感想。
我只想要这一切赶紧结束。
入夜。
八音团的播放器循环着哀乐。可惜我不能爬起来自己做主,不然我要过去放一首快乐老家。就是那个“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
我舅带着我哥和几个男亲戚们组成了守夜团。
灵堂的夜似乎有些凉,众人穿上了外套,不时在炉里烧些黄纸和纸钱取暖。
他们聊着我的好,聊着与我相处时的愉快事,对我的缺点再也不提。
间或话题断了,几个人点起烟沉默一会儿。
我他妈的,诶!我也想抽啊。你别老给我烧纸,你给我烧两包中华啊!
舅舅好像听到了我的诉求,点起一支烟扔到炉里。
“阿毛,舅敬你支烟。你妈以前老叫你戒烟,现在想想全是废话,呵。”
平时不抽烟的我哥也点上一支,呛得连连咳嗽。
我看了看阴差兄弟,又看了看出现在手上的烟:“大哥我就一支,你不嫌弃的话要不来一口?”
他脸色僵了僵:“我工作时间不抽烟。”
我问烧给我的纸钱都哪去了。他说都在阴界的户头里存着。
不过他建议我别把这些当回事。
年年烧那么些纸钱,阴界早他妈通货膨胀了。
我伸出我洁净无瑕大思想体无形的手,印在了我哥脑门上。
阴差问我在干嘛。
我说:“我想让我哥给我烧个充气娃娃,毕竟烧个女朋友不太现实。”
“有点道理,毕竟活着找不到女朋友,下去估计也找不太到。不过你未必会在下面住很久,哪天运气好摇到号了就可以去往生了。”
“???这他妈也要摇号啊?”
“有人一起撒尿去么?”守夜的一个小表弟问。
“怎么,你一个人不敢去啊?”又一人笑道。
“阿毛又不会害你。”我哥说。
小表弟还是有些怕:“这地方瘆得慌,指不定还有别的啥不干净的东西。”
我看了看旁边的阴差老哥。
他说:“你个小兔崽子什么意思?”
我哥说:“即使真的有鬼,也不会随便害人的。不然害死了你你也变了鬼,你们两个鬼面面相觑,多尴尬啊。”
阴差说这人有点意思。
我说既然你喜欢他要不一起带走吧。
他说这不太好吧。
最终还是几个人结伴去厕所,我哥一个人留下,对着我的遗像默默无语。
哥,你再给我来几包烟呗。
这夜还很长呢。
告别的时候到了。
自称“八仙”的人们张罗着最后的仪式。
其中一人大喊一声:“南来的,北往的,各路神仙都散财来了!各位乡亲多多少少扔点喜钱,保佑你……”
他话还没说完,我爸一把擒住了他的衣领:“我日你**你他**的说啥呢?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给我说喜钱,哪来的喜你告诉我?”
“八仙”里较较年长的一个赶忙拉住我爸:“对不住老板,他刚干这行没多久,不懂事!”
说着转头一巴掌拍那人脸上:“百老归天才能说喜钱,我怎么教你的?你这饭桶!”
好说歹说安抚好了我爸,他在我身上摆了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又自己先扔了张百元钞票,呼喊我家亲戚们进来。
要叫人往我身上扔钱了。我知道这些钱会进“八仙”的口袋。
要是往常有人朝我扔钱我可开心得紧。
可这会儿。
你他娘的信不信老子爬起来揍你啊?
我问阴差:“这些所谓的‘八仙’整天发死人财就不怕损阴德的?”
阴差老哥冷笑一声:“什么‘八仙’,劫道小鬼而已。”
小鬼们收完了钱,要送我上路了。
几个人粗手粗脚地把我抱起来,抬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棺木里。
在我哥搀扶下的我妈泪如海崩。
“轻点啊!”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喊出来,“求求你们,轻点啊!我求求你们了!”
我哥终于再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不只泪水,还有他两天来一直紧绷住的东西。
我想和他们抱在一起痛哭。可我做不到了。我连心痛都感觉不到。
“长子呢?长子过来钉棺材。”
我哥没反应过来就被拖了过去。等那把花哨的锤子交到他手里,他才知道自己被要求做什么。
他开始颤抖。
他的脸开始扭曲。
“你要我钉?”
“你要我钉,啊?”他又重复了一遍。
“八仙”应着风俗,把一捆包着红纸的“钉馆钱”交到我哥手上。
“滚!”我哥把钱扔出好远,“你拿这些破钱就要我亲手把我弟弟钉在这破棺材里头?”
他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一口牙咬地发出响声,泪水和愤怒交织在脸上,像个修罗。
二十多年,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八仙”急了:“你这娃娃怎恁么不懂事呢?这是风俗!风俗!就是做个样子!又不要你真钉!”
“胡闹!”我舅掐灭了烟,接过了锤子,“我来!”
焚化的过程我没有去看。
我在想最后告别时,大家围着圈看我最后一眼,会不会有人想到躺在这里的我如果有意识,我多尴尬啊。
最后的路很短,去公墓下完葬,就要和这一切告别了。
我却好像走过了这一生最长的路。像走过了未过完的后半生。
别家丧户请来的八音团此起彼落地吹奏着。
我遇到同期去世的老人们的灵,听着他们对我的叹息。
封墓祭上的酒菜我生前都不爱吃,虽然说我现在想吃也吃不到。
“八仙”又故技重施,在墓钱扔张百元大钞,口中各种好话说尽,撺搓送行人丢送灵钱。
而大家此前已经显示过自己的大方,这次只扔些十块二十块。
我听到“八仙”其他几人暗自嘟囔这家人真小气。
我笑出了他们听不见的声。
旁边墓一个刚病逝的老爷爷见我不哀反乐,主动和我交谈,说我年纪轻轻,可惜了。
我说没事,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可能是个好姑娘。
也祝老爷子下辈子无病无灾。
他笑了笑,他的灵体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一把年纪倒是早活明白了,只是没想到啊,挨了几年病,好容易解脱了,临走还要受这遭罪。”
该走了。
阴差说我此生行得端正,又是枉死,下面可能安排我下辈子过得好些。
我说:“我只想继续为社会主义建设发挥自己的光和热!”
“都这份上了,你他妈还跟我打官腔。”
“那我下辈子能当富二代吗?”
“这恐怕不行。”
“那行吧。”我想了想。
“下辈子让我死得清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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