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江觉得金士金在回避什么,那是很微妙的直觉,也是很精准的猜测。有个细节可以佐证。
那天晚上他打算告辞的时候,金士金执意送他下楼,这本来没什么,金士金是那种温恭自虚的年轻人,你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在田一江看了一眼手表,惊呼已经十一点了,他客气的回应今天聊得真是尽兴,多有打扰,下次再来拜访时。金士金竟出乎意料的回应他,我也是,聊得很尽兴,下次可以来我公司,随时都方便。
金士金说完,看着略微一愣的田一江,露出颇为歉意的表情补充道,我恐怕之后都要加班到很晚,若你来了,我不在家,那岂不是抱歉的很。金士金坦诚的笑,让田一江一时觉得十分信服。
但在回家的路上,田一江有一些新想法,他觉得在自己表露出多有打扰的时候,按照金士金惯有的处事风格,是绝不可能说出,下次可来我公司,随时都方便这样的话的。因为这话一说出口,就是一种默认,默认你田一江来家里确实是一种叨扰的想法。主人对客人这样说,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礼仪之举。若是其他冒冒失失的年轻人这么说,田一江自然不会多想,可但凡是和金士金有过交往的人,恐怕都能深切的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礼貌周全和细谨。
这样看来,金士金既然一味强调了自己每天都会加班,那还叫我田一江可去他公司找人,岂不是显得我田一江一直以来,做事都没有半点眼色?
田一江自问了一下,发现一直以来,自己果然是没有什么眼色的,不由苦笑一下,释然了。
可是,自己住在上海体育场,去金士金位于漕河泾的家尚且算是顺路之举,可要是去他位于浦东的公司,那才是绕了一大圈子呀。这种的勉力之举,实在不像是金士金这样贴心的主人,会给客人的建议。
所以,经过一番思索,田一江最终确认了金士金委实有所回避。而至于究竟回避什么,这是田一江眼下也无法窥测的。
田一江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住在叔父家,一向对小孩没有什么热情的叔父,有一天对他格外热心,和他玩了好大一会,然后对着在厨房炒菜的叔母说,要带着一江去附近的公园转转,可是一出了家门,叔父就恢复了平时的冷淡,他连一江的手也顾不上牵,走的十分着急,而后那天,一江在小区的公园里和一群小伙伴疯玩,叔父和一个口中意外遇见的女同事攀聊了很久,不用说,当天回家晚了,是因为一江玩的太过热烈了,叔父拉都拉不回来。那时一江十分年幼,但也有了一种模糊的认知,如果一个人反常了,哪怕多么细微,必然有背后的缘由。
自从有了这种醍醐灌顶的发现,田一江越发热衷于去感受那些细敏的差异和变化,并把探究这种差异背后的缘由也升级为自己的乐趣之一。简单来说,如果妈妈某天对孩子格外粗暴,那和丈夫正在吵架可以是惯常的原因之一,但如果对孩子格外温柔亲切,那也并不完全是和丈夫关系甜蜜的表现,正在冷战,对丈夫心灰意冷,转而将热情投注在孩子身上,也是家庭主妇顾影自怜的方式之一。
总之,田一江发现人是一个能量平衡体,长久形成的能量输出和入口,一有些微变化,就是能量的关系之间出了问题,这里面学问太深,完全凭借经验探究,也正是仰赖这份锲而不舍的探究精神,田一江不仅顺利干上警察这个行当,还干的有声有色,有模有样。
可是,自己这么执着的怀疑金士金又是为什么呢,田一江对自己这股无缘无故的怀疑也是蛮没头绪的,警察在断案时特别需要注意的就是无罪推论,而非有罪定论,即你必须假定对方是无罪的,然后找到可以证明他无罪的证据,而非先入为主的认为他是有罪的,而后寻找各种可以佐证他有罪的证据,这样很容易造成冤假错案。可自己在和金士金交涉的时候,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把他作为一个异乎寻常的人对待,暗自滋生许多莫须有的罪名。
就拿一个星期前的事来说,他事先没有和金士金打任何招呼,就突然出现在别人家里,本来已经非常人所能理解了,可是他居然还要对金士金满脸的诧异报以怀疑,觉得若是金士金那样十分客气恭良的年轻人,表露出过多的震惊是不礼貌,也不合理的,这种想法简直是强人所难。尤其是昨天晚上,他再三向出差归来的田一川核实,当初是否是一川先对这次意外失火报以纵火怀疑倾向时,他对一川的肯定回答也生出了怀疑,那个时候,田一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就是自己离神经错乱当真不远了。
他问一川,当初你先怀疑有人纵火的吗?
一川呆立了一会,十分肯定的说,是的。
一江想起自己几天前电话里也找一川确认来着,当时一川停顿了一会,肯定的说:是的。当时他就有些疑问,这实在不像一川以往的风格,再次确认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若是以往,一川估计要十分不耐烦的告诉他,你神神道道总问这些事情干嘛,又或者那么遥远的事情谁能记得?想来一江也不是第一次问一川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每次一川以更为稀奇古怪的回答作为回应,才是这个智障少年该有的表现才对。一江觉得不对劲,可又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这种觉得什么都不对劲的想法让田一江格外苦恼,一方面他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直觉,在一些细微事情的观察和见解上,多年以来,他可谓百发百中,可是,另一方面,像现在这种陷入什么都不对劲,而且还是身边亲近的人都不对劲的情况,他可谓前所未有,因而有一种你看所有人不顺眼,也许最不顺眼的就是你,你看所有事情不对劲,也许你才最不对劲的怀疑中。
所以在反复考量思虑良久之后,田一江决定再去一次紫荆苑,金士金的家。如果金士金避讳在养母面前聊这些事情,那么田一江就该和她的养母单独聊聊;如果金士金不愿意在家里看到田一江出现,那么趁着他不在家,不和他撞见,这一点田一江倒有把握做到。
田一江热衷于追究反常背后的真相,自然练就了一番,只凭自己想法,不考虑别人感受的厚脸皮行事风格,迄今为止,他虽然巧言令色,和谁都能套上近乎,但是没有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也确实是他活该自找的。
不过好在他对自己做的每件事都全身心投入,有没有朋友倒也不在乎,在敲门等待之前,他已经整理好了一整套说辞。
果然当金士金的养母打开门时,田一江立马舔足了笑脸说:李老师,我又来看你了。他叫金士金的养母李老师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像这种你是我弟弟的老师,也就是我老师的话,他轻松就能讲出来。金士金的养母李未未起初有些惊讶,她虽然作为记者跑南闯北,十分擅长交际,但私下里其实并不热衷与人交谈,交际不过是完成工作的一种必不可少的工具,一旦不需要工作了,这种工具对她而言也就没有任何用处了,从本质上来说,她和田一江都是一类人,就是那种把交谈只当做完成目的而非乐趣的人,所以即便田一江如何赤诚的说,一川平时太忙了,听说老师闲在家里,就叫我多过来看看你,她也不过是十分冷淡的请他进屋,就坐之后倒茶添茶,并无热切之态。
毕竟,看田一江那一副过分热忱的样子,她就知道自己不需要过多倾注热情了,否则他非得三天两头跑来不可。田一江热脸贴冷脸,虽然不在预想之中,倒也习以为常,他进屋之后,比上次更多用心的环顾了一圈,溢美之词更是从嘴里接二连三的蹦出来,就在感觉无话可说的时候,他看到阳台上摆着一大束的向日葵,开得十分灿烂,咦,这束向日葵实在是太漂亮了,简直照亮了整间房子,这次他的赞叹倒是由衷的。
金士金的养母也抬眼向阳台望去,虽然嘴上说着是啊,脸上却无半点笑意。
上次来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有向日葵啊,田一江夸张的嗅了嗅,好像空气里果真都弥漫着向日葵的味道一样。其实上次是晚上来的,就算是阳台摆着一束向日葵,田一江也是看不见的,这样说无非是想多呆一会,不想气氛那么快的冷场。和一个一眼就能看出并无聊天兴致的人聊天,要诀之一就是抓到什么聊什么,管她想不想聊。
金士金的养母怔怔的看着阳台,眼神有些失焦般涣散着,上次确实没有,这是小金昨天新插的。
田一江本来对这束花并无兴致,但是看她的表情感觉大有意味,不由赞叹的说,金士金真是我遇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年轻人,我竟然不知道他还有插花的技能,哎呀,真是太有才了,一束简单的花都可以插的如此有艺术感。
田一江说完,连自己都有些折服,艺术感这种空洞的词,最适合信手拈来,反正他一直是个粗汉子,什么艺术不艺术的东西,他不懂,但是他看了看金士金的养母一身修身的天鹅绒长裙装扮,就知道这种词特别对她们这种女人的胃口。就像你夸奖穿黑蕾丝的女人要用性感,夸奖年轻小女孩要用美呆了一样,风格用对了,才能显得用心。
不过这一招对金士金的养母似乎并不管用,她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起初是我对插花感兴趣,她说,我报了一个花艺班,后来因为工作忙,加上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热衷的爱好,就搁浅了,没想到小金还挺感兴趣的,她的表情有些失落。
这真是令人玩味的表情,田一江在心里想,但嘴上却甜滋滋的说,这样啊,家里有一个会插花的人,每天都被鲜花围绕,也是一种惬意的享受。
金士金的养母将冷掉的茶水一口喝干,有些落寞的说,是吗,其实也不是每天,只有今天家里才会插束花。
哦,这样啊,今天,田一江一拍脑门,佯装无知的问,难道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或许是,金士金的养母淡淡的说,每年这一天,阳台都会放一束新鲜的向日葵,我猜想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她有些不确定的说。
田一江再没有眼色,也知道这个问题再问下去就显得恶趣味了,说不定会被这个女人一个抢白,干脆赶出去也未可知。他随即翻了一下日历,看了看日子,今天是11.26号,他刚觉得这个日子倒还蛮熟悉的,就立马想到,那不正是他正式进入警局的那一天吗,那第二天,11.27号,就是广良路别墅区失火的那一天啊,这么算来,到明天为止,已经距离那场失火整整三年了。田一江怅然的想着,同时自觉这束向日葵是一个大发现,虽然难以找到什么确乎的联系,但就像拼图一样,每一块残缺都至关重要。
每年都是一束向日葵,田一江想,要么是在缅怀什么,要么就是,他想起茨威格笔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面的白玫瑰,每年生日送出去的白玫瑰,难道这也是送给什么人的生日祝福嘛?小说里是送给那个男人,那,田一江突然有个想法,觉得花是关键,看小说的时候,他就时时在想,如果自己是那个每年生日收到白玫瑰的男人,一定顺着这条线找到是谁送的才好。
这样一想,他和金士金的养母都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田一江捋出了一个头绪。
诺,李老师,每年一束向日葵,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几年呀?
你问这个做什么?金士金的养母疑惑的看着他。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插成一束这么有艺术感的花,大约需要学多久。
小金的话,大约也只学了几个月,他是格外喜欢向日葵,以前自己没有学会之前,偶尔也会买来放在花瓶里。
这样啊,向日葵是代表着活力,阳光吗?是有这样的花语吧?
是有吧,还代表着青春吧。金士金的养母抚摸了一下额头,好像陡然对自己日益的衰老很在意。这让田一江格外留意。
那个,李老师,你学插花的那个班,地址可以给我吗?看到这么美丽的花呀,就觉得心情十分开朗,也想报名去学学呢。
衡山路9号的向日葵之家。她说。
就叫向日葵之家,田一江吃惊的问。难道是只有向日葵一种花嘛。
不是,只是名字这么叫。花艺班的老师好像也对向日葵情有独钟,对了,她开的还有花店,所以你即便没时间学,订花也是一样的。
恩,还真是一个独特的名字。田一江一边喃喃的说,一边认真的记录下地址。他觉得自己对金士金的好奇,在某些程度上已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呐,李老师,田一江讪讪的说,其实今天来是想向你咨询一些事情,那个,他露出羞于启齿的表情说,我一直单身,很想收养一个孩子。他边说边观察着女人的表情,她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在回忆着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办理手续,还有,我其实也有很多担心…….田一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是收养什么样的孩子,亲人的,还是?金士金的养母很平静的问。
是孤儿院的,去过几次那种地方…….
田一江很想了解一下金士金的过往,就临时扯了个谎,但又很害怕自己漏了马脚,说的都是半句话,留待可以补漏。毕竟记者这种物种,懂的还是相当之多。
这样啊,那就和院长聊聊,他们会给到更多更专业的建议。金士金的养母一副反正和自己无关的样子,她们这种精英,田一江恨恨的在心里抱怨,什么都一副事不关己。
那个,田一江一狠心说,我看小金这么优秀,就在心里想,如果领养的是这么好的孩子,自然省心,若是有很多问题的,我还很忙,真怕之后有操不完的心。
这也是看缘分的。女人又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
那,小金当时也是孤儿院领养的嘛。
他不是,女人有些蕴怒。我和他的老师是发小,知道他很优秀,所以不想让他的才华埋没,如果他做我的养子,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不是吗?
这个田一江是无可辩驳的,她有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家世背景也很优渥,虽然父母很早就不在了,但是留给她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早是旁人望尘莫及。
那是,小金今天这么优秀,有他自己的努力,也少不了你的教育。虽然田一江极力的奉承着,女人的愠色也没有消除。
那,李老师,田一江是那种为了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将脸面视若庞然无物的人,我呢,想要领养一个女孩,感觉更省心,要是将来也出落的像你这样的气质,那更好了。
金士金的养母冷着脸,看着田一江,你今年多大?
田一江一怔,30了呀。
才30岁就想领养孩子,她像在说一个笑话,你不知道中国的收养法有规定,满35周岁才有收养资格吗,更何况单身男人收养女孩,需要有至少40岁的年龄差距才可。
这样啊,田一江自我打趣说,那我岂不是要等到头发白了嘛,这算哪门子的规定呀,太不合理了,李老师,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就能有金士金这么优秀的养子啊,单身女人领养男孩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规定?田一江佯装出满脸的委屈,又夹杂着羡慕的笑。
金士金的养母似乎对别人说她年轻很受用,绷紧的皮肤舒展开来,国家出这样的规定也是有道理的,她狎笑着说,那是为了防止某些男人动机不纯!
可这样的规定真是不公平,也不是每个女人都像老师您一样是基于高尚的理由吧!田一江看似褒奖的话实则暗藏着一根刺。
果然,养母脸上的表情可谓是颇为复杂,保养良好的皮下每一根脸部神经都紧绷着,可嘴角却依然是赞许般的淡淡微笑。田一江细细的观察着,在女人保持笑意的脸上寻找阴翳。
大部分人都认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透过眼睛便能对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窥探一二。但田一江认为眼睛所能展现的不过是一种心灵情绪的回光返照,它太迟钝了,只有毫无城府的人才轻易的将情绪快速的通过眼睛呈现出来。对于那些警戒的人,他们早已学会了用眼睛和嘴巴伪装出一套,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泄漏真实想法的样子。
田一江抛开女人的眼睛和嘴巴,只盯着女人颧部右下的部位,那个地方是女人密集的表情纹,相学上说,女人若是颊骨右面长痣,则意味着四季不安,田一江为了精通人的表情,曾对人的脸部神经做过比相学更为离谱的研究,在观察了成百上千的人类表情之后,他得出结论,判断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说谎与否,只需注意颧部右下,颊骨右面的地方就行了,那里若是发生连续抽动,乃至不自然变动,内心无疑是波澜起伏了。
田一江在注视中露出满意的笑,他为自己糟糕的命运感慨了几句,并再度的表达对李老师的歆羡之后,就告辞了。出了门,他就直奔花艺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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