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是个特殊的存在,在班里,在年级,甚至在学校,都是如此。
(一)
新学期第二天,他的丰功伟绩就又添了几笔。在教室里一条一条把裤子往下脱,丝毫不介意女生的尖叫,叫声越大,他越觉得有趣;垃圾站翻找到的生锈铁钉是他最爱的玩具,谁要他丢掉,他就用铁钉扎谁;用手按着女生的脸往门上撞,还一脚踩在同桌头上。当我咆哮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笑嘻嘻地说,因为昨天那女生和他吵了架,因为同桌挡了他出去的路。
我问他,别人和你吵了架,能不能按着你的头往门上撞。他说不能。我又问他,你要是挡了别人的路,他能不能踩着你的头走过去。他说不能。我继续问,同样的事情,为什么你可以做,别人不可以。他说他会痛。我实在气得不行,猛拍桌子对他吼:“只有你会痛,别人不会痛吗!”他还是笑嘻嘻的,什么话也不说。丝毫不介意别人的感受,不考虑事情的结果,只要想,他就做。这就是阿福的行事风格。
阿福离开办公室以后,我第N次拨通了他妈妈的电话,告诉她事情大概经过,末了我说:“阿福妈妈,孩子不听课,干扰课堂纪律,班上孩子和老师也都习惯了。但他做事越来越任性,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还爱动手,已经好几次伤到其他孩子,请你一定要带阿福到专门的心理咨询机构去看看。”
阿福妈在电话里说:“哎呀老师,我们阿福读书读得早,没满6岁就上学了,他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太懂事,不需要什么心理咨询……”
“阿福妈妈,”我打断了她,同样的话我已经听到太多次,“我不是阿福一个人的老师,班里还有五十多个孩子,他们需要良好的学习环境,我也要为这些孩子的安全负责,请你尽快带阿福去咨询。”
可能听出我语气中的不悦,电话那头的阿福妈立刻改口:“既然王老师你这么说,那我这个星期就带他去。”
挂掉电话,我长吁一口气,阿福妈妈肯带他去咨询,起码迈出了孩子融入校园常规生活的第一步。
星期天下午,我果然接到了阿福妈妈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闹嚷嚷的,听得不是特别清楚。“王老师,今天我和阿福爸爸带孩子去了北区一家心理咨询中心,是市附一院下面一个专门做儿童心理咨询的。咨询老师说我们阿福就是小了点,有点幼稚,让家里和学校多包容他。还说如果不是别的孩子先惹阿福,我们阿福是不会动手的。咨询中心说还会给你打电话,问问平时孩子在学校怎么样。”
听到阿福妈这么说,我连忙答应下来,却怎么也没等来这通电话。
是咨询中心的老师太忙?还是老师把这事忘了?或者是,阿福妈妈压根就没带孩子去?可是骗我有什么好处,我想不明白,只能把这个想法从脑子中抹去。
(二)
整整一周过去,我也没接到咨询中心电话。第二周星期一升旗仪式时,国歌刚奏完,本来站得整整齐齐的队伍突然变得乱七八糟,有孩子在尖叫,还有孩子捂着肩膀躲得远远的。原来是阿福,他像牛仔挥舞套索一样抡着自己的钥匙串,还不停发出“驾——驾——”的叫声。
“阿福!过来!”听见我的声音,他停住手里的动作,不太情愿地挪着步子走过来,头低低地埋着,眼睛偶尔往上瞟,观察我脸上的表情。
我训了他几句,告诉他甩钥匙会打到旁边的同学,不能这样做。他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心里的疑问又冒了出来,我神使鬼差地开了口:“阿福,上个星期天去哪儿玩了?”
一听到玩,标志性的笑容又回到了他脸上:“去龚叔叔家玩了。”
“爸爸妈妈也去了?”我继续问。
“都去了。”他说。
我的心往下一沉:“都玩什么了,玩得开心吗?”
“我和小龚玩。先是他追我,然后我追他……”
“爸爸妈妈玩了什么?”
“我爸和龚叔叔打牌,我妈和阿姨打麻将,赢了钱,她好高兴哦,还给我买了烧烤洋芋。”
我心里堵得慌,声音硬硬的:“他们没带你去北区吗?”
“北区?”阿福有点意外,“没去啊,我们一天都在龚叔叔家,吃完晚饭才回来。”
会不会是阿福妈周六带孩子去了,周日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我还不死心:“星期六呢,星期六你们去北区了吗?”
阿福摇头:“星期六我睡到11点才起,嘿嘿,不过我爸妈更懒,睡到12点,我们整天都在家。”
我的心彻底触礁,一股气冲上脑门,脸也变得滚烫。
可能是孩子记不清呢,我这么安慰自己,要不打听打听医院那边。回到办公室,我联系了在市附一院当护士的朋友,让她问问北区的心理咨询中心有没有熟人。朋友很快回复了我,他们医院根本就没有什么北区心理咨询中心。
愤怒、失望、难过……各种感觉涌上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我很想问问阿福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阿福已经10岁了,她觉得当众脱裤子正常?还是拿垃圾桶扔人脸上是标准社交方式?或者非要等到哪天阿福伤了别人伤了自己惹了大事,才肯正视这个问题。我在心里嘀咕了好一堆,却始终没有拨下那个号码,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阿福妈妈都会重复同一句话:“老师,我们家阿福只是幼稚了一点,他不懂事,等他长大就好了。”
(三)
等他长大就好了。第一次听到阿福妈妈说这句话,是在二年级。
那天是校园开放日,几位妈妈一起到班里听课,电子白板上展示着黄山奇石的图片,我描述着猴子偷桃,仙人指路,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阿福和往常一样,前后挪动屁股,摇着椅子,旁若无人地玩赏他的宝贝们:尺子,铅笔,撕碎的作业本,还有他的黑色保温杯。
课刚过半,“当”的响声从教室后边传来,阿福的保温杯掉在了地上。我惊了一跳,看着他。阿福却没看我,他侧头望着妈妈的方向。阿福妈妈脸色铁青,面无表情,死死望着他。阿福好像接收到某种讯号,慢慢弯下腰,捡起水杯。我也继续讲了下去。没过两分钟,“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都抖了一下,转身一看,阿福连人带椅摔了个四脚朝天。他也不知道疼,正笑嘻嘻地躺在地上,一只手还抓着课桌边缘。
我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一个身影就从家长座位蹦了起来,奔到阿福身边,“啪”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是阿福妈妈。整间教室的人都被这一巴掌扇蒙了。“摇!你还摇!一个教室就只有你,像只蛆一样动来动去,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快点起来!”因为愤怒,阿福妈妈的声音特别尖利,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阿福的笑容消失了,挨了巴掌的脸肿得像蒸熟了的馒头,黑框眼镜掉到了地上,细长的眼睛缝把泪水挤到眼角。“哭!哭什么哭!还嫌不够丢脸!”阿福妈妈一边转过头对着其他人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边扯着阿福的衣领,把他拉回座位。阿福的脖子被勒出一圈红印,阿福趴在桌上,直到下课都非常安静。
阿福终于安静了,我却有些内疚。自从阿福入学以来,我就被其他同事戏称为“救火队”,阿福的祸闯到哪,我的火就灭到哪。天天灭火也就罢了,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再严重的事情,阿福妈妈也不愿意到学校解决问题。她很忙,她病了,她回老家了……理由层出不穷。打电话和她交流,她也总是说:“我们阿福在家里很乖的,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不过既然老师你说了,我会告诉孩子不要这样做。”我想,既然她不相信,那就请她亲眼看看。可目睹了课堂上这一幕后,我却突然觉得阿福有些可怜。
下课了,家长们还没走出教室,阿福不知什么时候窜到妈妈身边,环抱着她的腰。阿福妈妈低下头,眉眼满是慈爱,摸着儿子的脸,顺手擦掉阿福流出一半的鼻涕:“宝宝,脸还痛不痛?衣服怎么又从裤子里跑出来了?”说着弯下腰,卷起阿福的外套下缘,拉下裤子,明黄的底裤露在外边,特别扎眼。她把阿福的衣服扎进底裤,再把外边的裤子提上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这脱裤扎衣的动作一气呵成,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阿福把头深深地埋在妈妈胸前,声音闷闷的:“不痛了。”这母慈子爱的画面让我觉得课上那一幕好像并未发生。
我请阿福妈妈到办公室坐坐,委婉地告诉她,孩子已经8岁了,在公共场合穿脱裤子,不利于孩子性别观念的形成。妈妈再为孩子做这些也不合适,孩子必须知道男女有别。
阿福妈哈哈笑了笑,声音异常爽朗:“没事老师,我们阿福还小,裤子衣服经常穿不好,都是我来。我在家里穿衣服脱衣服也不避着他,他单纯得很!”
那是我刚入职第二年,第一次遇见这么心大的妈妈,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应对。还好经验丰富的副班主任江老师来救场:“阿福妈妈,阿福还是挺乖的,就是最近上课状态不太好,和同学相处方式不恰当,时间长了,成绩会下降,其他孩子也不喜欢和他玩。课上学东西,课下交朋友,小学生活才多姿多彩呀。”
阿福妈连连点头:“江老师你说的是。我们阿福很乖,就是年纪还小不懂事,以前幼儿园老师说让孩子晚一年上小学,那怎么行!其他孩子都上小学了,就我们阿福还在幼儿园呆着,太没面子了!平时就辛苦两位老师,等我们阿福长大就好了。”
从那之后,每次遇到什么事,阿福妈妈都会对我说“等我们阿福长大就好了”。
三年级时,我发觉阿福妈妈不再和其他家长一起在校门口等孩子,而是远远站在马路对面。她说:“王老师,放学时班里经常有孩子告状,说阿福戳了谁的眼睛,又差点把谁从楼梯上推下去……我都不好意思再和其他家长站在一起,太没面子了!”我建议她有时间带阿福去心理咨询机构看一看,话还没说完,她连忙摇头:“我们阿福没问题,就是年纪还小,不懂事,等他长大就好了。”
四年级时,阿福妈妈提交了孩子自己上放学的材料,我打电话核实的时候她说:“成绩倒数还天天惹祸!晚上在小区散步,连其他班的孩子都来告诉我他在学校又干了什么好事!出名了!出名了!在小区都抬不起头,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我又提起心理咨询的事。阿福妈立刻拒绝:“老师,我们阿福不需要心理咨询,他好得很,又听话,又聪明,就是岁数小,他长大了就好了。”
有时候我会想,阿福妈妈是不是会变脸。说起孩子,前一秒气得咬牙切齿,只要一提到心理咨询,后一秒就对孩子赞赏有加。有时候我也会想,会不会真的有一天阿福突然长大了,就好了。
但预想总是美好,现实却不留情面。
(四)
元宵节,学校举行猜灯谜活动。校工在操场四周的黄葛树间拉上绳子,孩子们挂上自己制作的灯谜,翠绿的叶子映衬着七彩的灯笼,很是好看。活动结束后,每个班负责把自己区域的绳子拆卸下来。大部分绳子都拆得干干净净,只有一棵树,白线还绑在上边,一米多长的线头顺着树干垂下来。就是在这里,阿福差点送了命。
星期四上午第四节体育课。我正在办公室批作业,小班长猛地撞开办公室门,喘着粗气对我说:“王老师,阿……阿福在操场上吊自杀。”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来不及多想,赶紧跑到操场。
那棵黄葛树旁已经围了不少学生。阿福靠在体育老师身上剧烈地咳嗽,每咳一次,他的身体都跟着抖动一次,整张脸也涨得通红。我连忙蹲下,用手帮他顺气。还好没事,是那一刻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体育老师告诉我,上课时男女生分开训练跳长绳。阿福趁他去女生那边检查的功夫从队伍里溜出去,爬上了树,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脖子……
“阿福,你真的想自杀吗?”我问他。
他猛地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就是想吊着玩一玩。”阿福挺着肚子,笑嘻嘻的。
我已经发不出火了:“这么做可能发生什么事,你想过吗?”
阿福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笑嘻嘻地摇了摇头。
这一次,阿福妈妈再不情愿,也必须来学校一趟。刚到办公室,她又“啪”一巴掌打在阿福脸上。眼镜框从阿福耳上滑落,左眼镜腿戳到他的耳洞里。我连忙拉住阿福妈妈的手。
“你是不是没长脑子!弱智啊!这种事情你都做,你让你妈的脸往哪里放!”手拉住了,嘴却封不住,阿福妈不停地骂着。阿福站在旁边,全身紧绷,什么也不说。妈妈每骂一句,他小小的胖胖的身体就颤抖一次。
办公室的老师劝了半天,阿福妈妈终于冷静下来。阿福也放松了许多,东望望,西瞧瞧,不时摸摸老师桌上的鼠标。我想,出了这次的事情,阿福妈妈对心理咨询可能没那么抗拒,于是又向她提起这件事,我告诉她,孩子需要专业人员的帮助。
瞬间,阿福妈妈又激动起来:“我们阿福没有心理问题,看什么心理医生!看什么心理医生!你们这些老师,一天怎么看孩子的!就知道让我们看心理医生!我们阿福就是年纪小,不懂事,等他长大就好了!告诉你多少次等他长大就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从说话变成了号哭。我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阿福还是站在旁边,看着旁边桌上的一盆多肉出神……
(五)
放学时间早已经过了,校外的小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送阿福母子走出校门。阿福妈妈眼圈红红的,头发也乱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王老师,刚在是我太激动了……我们阿福,很聪明,真的。他还小,不懂事,等他大了就好了。”她摸了摸阿福的头,温柔地对孩子说:“乖阿福,给王老师说再见。”
阿福听话地举起胖嘟嘟的小手,左右晃了晃,笑嘻嘻地说:“王老师,再见。”
母子俩手牵手越走越远,在路口一个拐弯,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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