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春日迟迟,桃花满屋。
他在一室春光里认真作画,画中女子一袭鹅黄衣裙,眉若远黛,明眸善睐,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素衣女子端来茶水,欲言又止。踟蹰良久还是开了口。
若让他从旁人处听到,还不如亲自说出口:“听说……送亲队伍发生意外,公主……公主的轿子滚下了悬崖,生死未卜……”
他运笔的手停了停,口中腥甜,一口鲜血喷在了画上,染成了朵朵绚烂的桃花。
屋外春色正浓,有股暖暖的清香飘过,像一幅古色古香永不褪色的画。
(1)
那年。
石溪镇河边的古柳上,一名黄衣少女和青衣少年坐在枝头,荡着脚,吃着糖。
黄衣少女对青衣少年说:“师姐,糖吃完了,你还有铜板吗?”
男扮女装的少女跳下来,拍了拍手,抹了一把嘴角的糖渣,叹了口气:“没了!”
少女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可是师姐,我还想吃。”
冬葵狡黠一笑,抽过一旁细柳搓成马鞭,鹅黄少女歪头看着不明所以。
冬葵朝她一颔首:“瞧好了。”
她跳到不远处的一座石桥上,对路过的孩童大吼一句:“打劫。”
冬葵是石溪镇的孩子王,她爹温如玉是镇里有名的大夫,平日里待人亲厚,救死扶伤。乡亲们都很敬重他,连同厚待他的女儿冬葵。
据说温大夫原是宫里的太医,因得罪了权贵而遭流放。芍药是他行医途中捡回来的孤女。性格温顺,相貌温婉,与假小子冬葵格外投缘。两人经常在一起,满山满街跑,一起分享好吃好玩的。
“打劫啊,听到没?”冬葵拿着柳条鞭,朝两个还未脱尿裤的孩子叫嚷,两个奶娃被吓得哇哇大哭。
芍药看不下去,重新拉冬葵坐在树上,讪笑:“呵呵呵……师姐,我……不饿了!”
两人荡了一会,冬葵忽然眼前一亮,拉着芍药跳下树来,芍药差点跌倒,还来不及换气就听师姐对着一棵粗柳嚷道:“出来!我看见你了。”
不一会,从柳树后面走出来一个白衣少年。芍药吃了一惊,这个少年长得也太好看了,白白的皮肤,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脸有点红,像个姑娘。
“周大少爷,给钱吧,要不然……”冬葵握紧手中的马鞭,一脸坏笑。
周晏眨了眨眼,低头摘下腰间的钱袋,上前递给冬葵。
冬葵一把夺过,拉住芍药便跑,芍药回头看了周晏一眼,周晏也正瞧着她,她朝他歉意一笑。
(2)
阳光正好,春意阑珊。
夫子在上面讲得滔滔不绝,芍药在底下睡得雷打不动。
她不想上私塾,可师父对她说,如果她不上学就得待字深闺,学刺绣女红,再裹个脚。不许和冬葵出去瞎跑,吓得她乖乖进了学堂。
迷迷糊糊中,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抬头就看见了那个穿白衫的少年。
“这位是周府大少爷周晏,从今儿起,他就跟大家一起读书学习。”
弟子们都咬耳朵窃窃私语。
周家是石溪镇的大户, 还请不起先生在家教书,巴巴送儿子到私塾来?
正想着,冬葵附耳过来,在芍药耳旁低语:“以后咱俩有钱花了。”
芍药闻言转头看向周晏,恰好四目相对,周晏飞速低下头, 死死盯着书,耳朵红得就快渗出血来。
毕竟是周家少爷,和他们的阶级性矛盾根深蒂固,周父周母平日苛待佃农,狗仗人势,这笔仇,都算在了周少爷身上。
私塾里的孩子没有不欺负他的,轻者抢他钱,弄脏他的衣服,打翻他的饭碗;重者放学围堵,殴打他。
芍药觉得他有些可怜。每每在冬葵讹他钱财时出手阻拦。
冬葵说:“你可别心软,这些钱算啥,都是他父母平日里苛刻佃农的钱。”
终是有一日,同学们玩大了,把周少爷推进冰寒的河里。
第一日,他没来上学。第二日,他还是没能来。她向冬葵打听,冬葵道:“周大少爷,皮细肉嫩,恐生病了,嗐,管他呢!”
芍药想到,周大少爷落水这事,冬葵也参与其中。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趁夜间偷摸进师父药房,配了一副治伤寒的药。
恰逢放沐日,她从周府后院狗洞爬进去,绕到周少爷的院子里。
春寒料峭,周晏正盖着披风靠在竹榻上温书。芍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冒昧,堂堂周府,又怎么会缺医少药呢?
待转身爬回,却无意碰倒墙角的一盆花,还崴伤了脚,一阵刺痛传来,袜子上已洇了血。
她握紧脚踝,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
温润如玉的少年手持书卷,脸上俱是吃惊的表情。
“我……我……”芍药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晏的视线落在她受伤的脚踝上,什么话都没说放下书本查看她的伤势。
阳光灿烂,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似乎有股魔力,指腹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红了脸。
那个黄昏,受伤的芍药是被周晏背着送回医馆的。
穿过芳草萋萋的古镇,穿过小桥流水,穿过无数古色古香的记忆,落在了两人斑驳的童年。
(3)
绿叶由绿转深,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
这日,芍药蹲在医馆门前替师父看门,抬头就看见了冬葵,她散了发,换上了女儿装,看呆了捣药的门童。
平时男儿装束惯了,再换回女装,冬葵真的美得清新脱俗。
她红着脸,拉过发呆的芍药,在她耳旁道:“我们一起去买糖。”
说是买糖,恐又要去打劫周晏。
冬葵不等她拒绝拉起她的手就往清溪边跑。
远远地,她看到周晏走来,不知为何,忽然脸上一热,背过身去。
听到耳后冬葵叫住周晏,一反常态对他道:“多谢前日仗义相救,从今往后,你就是本姑娘我的人……呃,我罩着的人了。若有人再敢欺负你,本姑娘绝不轻饶。”
原来是前日的事。
冬葵来了癸水不自知,弄脏了衣服,平日里跋扈惯了,看到自己身体流那么多血,吓得哇哇大哭。
夫子也明白过来却不知该如何说,这时,周晏脱下外罩帮她挡住了脏污,并叫他的小厮将冬葵送回了家。
都第一次做姑娘,我和冬葵都吓傻了,后来听师父说,这是女子正常的生理现象,我才想起我读过的《寿世保元》有云:“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
十四岁啊,原来我们已从懵懂的年纪,慢慢长成心智成熟的大姑娘了。
周晏没作声,一瞬间,气氛有些尴尬。冬葵清了清嗓门,嗫嚅着道了句:“周公子啊,我……”
芍药余光瞥见冬葵脸颊肉眼可见的红了,觉得自己留下来实在有些多余,便跑远了。
芍药跑到东湖边,看到河里的藕花快谢了,想着应该可以采些莲子回去煲汤,便挽起裤管准备下水,可脚刚探进水里,天空忽然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浇了下来,等芍药抱住头跑到树下时,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她才站稳,一双手便把她拽出了树荫。
周晏说:“打雷呢,不能躲在树下。”说着拉着她便跑。
跑至一个山洞,周晏把她推进去说:“就在这里躲躲雨吧!”
芍药抬头见他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中,便说:“你也进来吧!”
洞口太小,周晏为难,踟蹰片刻还是缩进来,两人头不小心碰到一处,周晏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依旧将半个身子淋在雨中。
芍药皱着眉,用力将他拽进来,小小的山洞勉勉强强容纳下他们两个人,周晏有些局促,背过身,免去了四目相对的尴尬。
芍药道:“冬葵呢?”
周晏不作声。
芍药打了个喷嚏,周晏急忙掏出帕子往后递给她:“擦擦吧,小心着凉。”
帕子真好看,纯白,左下角绣着一株红梅。芍药舍不得弄脏了帕子,攥在手心:“帕子脏了,我洗洗还你。”
“嗯”
周晏动了动,身子往外移了移,将大半雨水和风挡住了。
芍药心头一暖,朝他微微一笑。周晏立刻低下头,脸刹那红成一片。
(4)
回到家,她看见冬葵扑在床上哭,说那个该死的周晏拒绝她,她要和他誓不两立,问芍药站不站在她这边。
芍药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
冬葵就戳着她的眉心道:“好哇,原来你也喜欢那个娘娘腔。”
“对了,你还偷偷给他送过药。”
“哼,再不跟你做姐妹,从此一刀两断!”
……
三日后,等周晏回到私塾,再没见到芍药和冬葵。
散学后,他去医馆找她,却见医馆大门紧闭,邻居跟他说,温大夫一家搬走了,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不过马车好像刚刚出镇子,现在追还来得及。
周晏想也没想,追了出去。
可是他没能追上,看着暮色降临,星辰暗淡,他颓倒在那棵古柳下,黯然神伤。
忽然,身边多了个人,他抬头,发现芍药时,黑眸灿若星辰。
不管不顾,他起身一把抱住她,像抱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芍药靠在他胸前,周晏感觉胸前一阵湿意。
“晏哥哥,我要走了!”
他身子一僵问:“去哪里?”
芍药道:“我娘病重,也许……也许我再也不回来了……”
周晏呆呆站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芍药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推迟了日子,明日……明日你会来送我吗?我把帕子还你。”
周晏眼睛酸涩,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芍药站在一辆华贵的马车前,与冬葵、师父话别,可是周晏没有来。
等了许久,等来了周家小厮,气喘吁吁地对她讲:“少爷不来了,他病了。”
芍药眸光黯淡了,像熄了的萤火,她转头吩咐马夫道:“那我们走吧!”
马车绝尘而去。
(5)
时光悠悠,转眼已过三年。
这一年石溪镇出了一件大事,周家少爷周晏进京赶考,高中状元。
这是石溪镇百年来出的第一位新科状元,小镇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周家更是张灯结彩,正当他们期待周晏衣锦还乡时,却传来帝都外敌入侵,朝廷急需栋梁,周状元直接在帝都任职了。
时值夏末花开,皇帝在凤仪宫举办百花晏,邀请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参加,周晏也有幸被邀。
刚坐定,就听隔壁同僚小声议论:“听说今日皇族之人都要参加,还包括几位未出阁的公主。此次科举,皇上选用了不少年轻官员。 看来,名为百花晏,实则是来选婿的。”
“能成为皇家女婿,也算不枉此生。”
另一位官员哭丧着脸道:“上个月,家里刚给安排亲事,恐我无缘驸马了。 ”
身边的声音渐渐停了,三人都注意到了一旁饮酒的周晏,这位年轻的状元公举止文雅,面容英俊,超凡脱俗。
大家纷纷调侃他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一旁与周晏交好的同僚趁醉低语:“人家周公子有心上人的,我曾见周兄睡梦里都抱着一个女子画像,那女子貌若天仙,不是凡尘女子可比。”
这时,周晏听到皇帝呼唤他名,他起身上前行礼,皇帝指着满院繁花,让他赋诗助兴,周晏凝神片刻,刚要开口,便听见酒杯落地的清脆声。寻声望去,但见花丛中一抹鹅黄微动。
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已成的诗句再也念不出口。
文帝膝下有五位公主。五公主长安,乃陈贵妃所出,陈贵妃与文帝本是表亲,自幼结亲,青梅竹马。后来陈家倒台,贵妃受株连,生下长安后身子孱弱,迁居庙宇,不问世事。她不愿女儿一人留在宫中,便把刚满月的小长安偷偷带出宫,由山下石溪镇大夫温如玉收养。后来贵妃病重,被念旧的文帝接回宫中,一同接回的,还有流落民间十四年的长安公主。
这是周晏打探到的关于长安公主的一切。
长安。芍药。
他轻轻念着。心里涌起淡淡心疼。
明明是一国公主,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吃着难以下咽的饭食,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有很多次,他看见她怀里揣着煮熟的鸡蛋往山上跑,大雨滂沱,小小的身影,无数次摔进泥坑。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以为又是家里缺某样药材,上山去采。却不知道山上住着她的娘亲。
他从不知道,她灿烂的笑容背后,原来藏着那么深重的无奈。
贴身侍从送来一封信。
只有五个字,卯时,桐花楼。
桐花楼是京都最大的戏楼,一身紫衣的周晏出现在门口与周围达官显贵的公子格格不入。
这时一位青衣小厮上前对他作了一揖,道:“三楼雅座,有请。”
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牡丹亭》,穿过熙攘的人群,穿过长长的回廊,推开门,没有艳俗的大红绸布和浓郁的脂粉香,只有清新的浅黄和淡淡茉莉香。
芍药坐在窗边,一身襦裙,长发如瀑,三年未见,她出落更加标致,如出水芙蓉,让人怦然心动。
“这里怎么样,晏哥哥。”她笑着为他斟了一杯酒。
周晏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芍药,你知道吗?我找了你三年。”
芍药脸上的笑容消散了。用力吸了吸鼻子:“当年母妃病重的时候我就告诉过自己,再不哭了,可是看到你,又忍不住了。”
说着她的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周晏起身把她抱进怀中,叹息道:“那就不要忍了,想哭就哭吧。从今往后,你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我,我就是你的依靠。”
芍药在他怀里哭了很久,然后告诉周晏当年发生的事。
皇后派人查到陈贵妃所在的庙宇,要对她赶尽杀绝,还好皇帝身边的暗卫及时出现,救了他们。
有惊无险。
母妃昏迷了三日三夜,她就在佛前跪了三日三夜,或许是她的孝心感动了上苍,母妃醒了。
“那你也不该折磨我,害我找了你这么久,我曾发誓,如果找不到你……”他自知食言,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如今他们身份不同,他不确定芍药的心意。
他们一同出了桐花楼,发现外面灯市如昼,才想起来今日是七夕。
街上游人如织,周晏怕她被人流冲散,紧紧握住她的手。
今日他着紫色官袍,身姿挺拔,芝兰玉树。他手心的温度一直蔓延到她心里。远处的烟火在天幕炸开。
“真好看啊!”她抬头,眸中熠熠生辉。
周晏回头,他们相视而笑,那个时候,她在想,如果这个世间有永恒,那么这一刻,便是了。
他们穿过灯火璀璨的长街,看玉兔灯猜灯谜,还去了织女娘娘庙。许下了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誓言。
很晚,他送她至宫门口,周晏看着她,唇角带着笑。
(6)
“你向我父皇求赐婚,我就嫁你。”梦里,她看见芍药笑着对他说。
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干脆起身作画。
那海棠树下的女子,眸若春水,目似朗星。他指尖缓缓抚过她眼角,眉心,就这样静静看了一夜。
第二日,当他兴致勃勃拿着求亲的帖子准备呈现给皇帝时,朝堂内外一片冷肃。
边关战急,烽火连三月,国库亏空,粮草不足,百姓惨到易子而食,各地农民军纷纷揭竿而起。
皇帝愁白了头,与心腹大臣商量了三天三夜。后来,皇后提议,以和亲暂缓战事,给朝廷军队多些喘息时间。
皇帝同意了,关于和亲人选上,皇后说,若非真正的公主,恐让北方蛮夷不满,而宫中恰逢适婚年龄的公主也是有的,三公主长乐和五公主长安都很合适。
可是,长乐自小便养在膝下,她可是文帝的宝贝,舍了她,等于要了皇帝半条命。
皇帝很快下了圣旨,陈贵妃听完圣旨便晕了过去,芍药也惊呆了。
她想跑出去找周晏,却被皇后以待嫁为理锁在长春宫。
长乐来看她,她拿着皇帝的赐婚诏书跟她炫耀——
“新晋状元郎,才华横溢,年轻有为,还颇得父皇赏识。”
她靠近芍药,在她耳畔低语:“最主要的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东西,吃着才香。”
皇帝一直对陈贵妃有所歉疚,所以长安入宫后,分走了长乐的大部分宠爱。这让自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公主万分不满。
那场百花晏,她对玉树临风的周晏一见倾心,也派人查了长安和周晏的事,于是借这场战事,让母后拔了这个眼中钉。
坏人姻缘,落井下石这种损阴德的事小公主没少干。
越是争抢来的东西,越能激发小公主扭曲的占有欲。她对这位状元郎也越来越有兴趣了。
(7)
长安穿起嫁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长安公主出嫁,全京城的人都沸腾了。
她坐在轿子里,阳光晃动着车幔上的流珠,忽然就叫她想起那个遥远的小镇,那个穿白衣的小少年和窗口明媚的阳光,原来这么早,她的心已动。可是那日七夕,他们明明在织女娘娘庙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缘分竟然会那么浅。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如火般鲜红的嫁衣上。他说,从今以后,你可以哭,可以懦弱,我就是你的依靠,可是从此以后,长安没有依靠了。
胸口一阵痛,喉间腥甜,一口血涌了出来。
周府内。
周晏站在院中,一抬头,阳光落进眼中,觉得刺目的疼。
他抗旨拒婚,誓死不从,被陛下削去一切官爵,贬做地方小吏。
朝中缺乏将才,他主动请缨,为西北赈灾、安抚民心,平息西部叛乱,只因西北大营离她最近。
西北风沙排山倒海,粗粝的沙砾刮伤他白皙细腻的皮肤,一双拿笔杆的手,也在一次次行军磨炼中长了一层又一层坚硬的茧子。
一次赈灾途中,他遇见了一名饿晕的女子,女子虽满脸溃烂,但他还是从她的眼神中认出来,竟然是冬葵。
冬葵流着泪说:“三月前,蛮夷来犯,与当地农民军在石溪镇恶战,石溪镇已成一片废墟,爹死了,我被人强掳来做军妓,不堪受辱,未曾想竟然遇到了你。”
冬葵朝他磕了个头:“大人,我没地方去,求你收留我吧,大人?”
冬葵见他愣愣的,面色惨白一片。
复想起尚在石溪镇养老的周父周母。
乱世之中,人命如蝼蚁。
为人子者,不能尽心尽孝,悔懊已迟矣。
半个月后,帝都传来大事。
长安公主在出嫁途中,路遇农民军,那帮强盗劫财劫色,将嫁妆尽数抢空后欲对公主无礼,公主不堪受辱跳入万丈悬崖,保住了皇家尊严,京中人人都在传颂公主的气节。
已重病在身的周晏听到冬葵回来如是说,再也强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落在案上的海棠美人图上。
似朵朵桃花花开绚烂,殷红的花瓣随风起舞。
冬葵惊叫出声,可他再也没有声音。
(8)
他在黑暗里睁不开眼睛,忽然一束光照过来,他看见一株海棠树,那树下撑伞而立的女子穿着血色的嫁衣。
回眸间,倾城国色。
她向周晏伸出手,让他救救她。
她说悬崖底下冰泉好冷, 她好痛。
周晏睁开眼睛,看到冬葵。他开口道:“她没有死,她让我去救她。”
冬去秋来。
一年复一年,蛮夷最终退回漠北。西北恢复短暂和平。
周晏还在等。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夜间常常咳血,大夫说,他只剩一口气吊着。
他笔下的海棠春图越来越精湛,在这个战后平静的小村落,没几个懂画的人。
他们一起回了石溪镇,小河潺潺,古柳长青,不见故人。
冬葵每日摆摊,换来的银钱寥寥无几,都散了流民。
一日,她正在收摊,一抬头,只见黄衫飘动。有个戴着面纱、眉眼弯弯的姑娘站在不远处,一眨眼就不见了。
又一年夏至。冬葵如往年一样,去山上上坟。
葱郁的松树下,多了一座坟,周老爷,周夫人,还有周晏。
起风了,灰烬如蝶般盘旋,冬葵一回头,又看见了黄衣长发的女子。手一松,黄色的纸钱随风飘散。
“他一直在等你,一直等你。可是你都不出现。”
冬葵徐徐说着那些前尘往事,这都是周晏告诉她的。
那一年,她和芍药坐在古柳上,周晏一抬头,只见黄衫飘动,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女美得让他炫目。她可能不晓得,只那一眼,周晏的心里便永远抹不去那抹鹅黄了。冬葵抢他的钱,他本想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拿更多的钱给你。可看着芍药,他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在私塾里,周晏看到芍药,开心得连同学抢他吃的、欺负他都不在乎了。
那个雨天,他看见芍药一个人跑向东湖,他听不见冬葵的告白,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她。怕她淋雨,带她去山洞躲雨。小小的山洞里,他靠着她,比吃了蜜还甜。
芍药离开的时候,他谎称病了,躲在树后,默默看她上了马车绝尘而去。他在想,若不说再见,就一定会有再见的那天!
那日,他在树下站了一天,就那么呆呆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回到家得了风寒,整整半月才好。
他打听到芍药去了帝都,所以他发奋读书,不为光宗耀祖,只为金榜题名在帝都找寻她。
那时,冬葵对周晏的心思就散了,他与芍药,分明是上天绑在姻缘簿上的两个人。
可是世事无常。
当年跌落山崖,涯底的冰泉凝固了她的血液,将她欲散不散的三魂七魄聚拢来,她撑着一口气,一直等到第七日,被路过的渔民所救。
后来,有个自称神医的人遇到她。说是帮她治伤,其实是拿她当实验品。
这么些年,她尝百草,品剧毒。被折磨得体无完肤。
神医几乎将她的骨骼全部打碎再一截截摆正,肌肤一寸寸修补,整整三年,那样的痛,很多次,她都要咬舌自尽,可每次梦中,她都能听到有人在唤她,让她不要死,要活着。
后来,她所在的小村落乱了,神医弃她逃跑,她才跌跌撞撞随流民回到小镇,无意间看到了一幅海棠美人图,看到画中的笔法走势,就知道,是周晏在找她。
她揭开面纱,露出斑驳可怖的一张脸,几乎不成型的五官,可怕得像地狱里的恶鬼。
“我这副尊容,哪里还配得上他!”
有多少次,她只敢远观,看到冬葵在卖画,他来收摊,岁月悠悠,不减其风华。
他还是那个芝兰玉树的翩翩儿郎。
冬葵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哽咽道:“你以为周晏好过吗?三年前,自听你的噩耗后他不吃不喝,耗坏了身子,患了肺痨,若非有一口气撑着,他早就去了。”
“别人都说你死了,偏他不信。他一直在等你。”
“直到再也熬不住。”
芍药的眼前渐渐模糊,泪水慢慢流了下来。她终于难以抑制,跪在周晏坟前嚎啕大哭。
(后记)
东湖的莲子熟了,冬葵采了一些回来酿莲子粥。
今日是端午,她好不容易说服芍药留下来陪她用餐。
放好洗净的米和莲子,冬葵假意去洗衣服,穿过院子,来到后门,对着等在门边的男子说——
“去吧。”
清风悠悠,阳光灿灿,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一树海棠花下,对着屋内盛粥的女子,浅浅一笑。
女子手中的粥勺落了地,清风徐来,花瓣如雨,洒落他们一身。
冬葵抬手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这计策还是她想到的,若他不假死,她永远不会现身。
不管上苍留给他们的时光还有多少,至少这一刻,他们终于在人间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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