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

又是秋天。向来喜欢秋。

风已经颇有凉意。喜欢这时节的风，它不暴烈，安详又轻柔。这个时节，喜欢坐在院中吹风，一坐就是很久。什么都不做，只吹风。屋檐在头顶，窗子在身后，柳树在栅栏边，车前草长在树下。

满天满地的日光。

喜欢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被风吹动衣衫，吹动头发。有时，会感觉被风吹动的，还有自己。无思无念，轻飘飘的，一枚叶子，一朵花，一截柳枝，或屋檐下的蛛网一样，被风围绕与穿过。

那一刻，是幸福的。

每天的，看那些轻如丝绸的风，软如云朵的风，踏过小镇，踏过树枝，踏过错落的屋脊和屋顶上的烟囱，就很安心。每天的，听着风落到波斯菊上，海棠树里，听它吹拂鸟鸣。

如此，日日仿佛就是好日。

秋风凉而清透，让万物与人澄明。

尤其暮秋的风，顺着旷野吹过来，坦荡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掖藏。就那么顺着时间的轨迹吹过来，吹着吹着，就吹来了雪，就变作寒风呼呼地吹到年末。

又是秋季。天高起来了。那么蓝。

天空有时很空，没有一朵云，也没有鸟迹。有时又满是云朵，大朵大朵的云朵，低低地飞。累了，常站在屋门口，看一会云。

门和窗子敞开着。一院子的寂静。

不用说话，也不要动，只看着就好。看云朵缓缓飞过邻家屋脊，飞过我的院子。从南向北，或从西向东。它们悠悠地从远方来，再悠悠地到远方去。

天空多辽阔。

人世在它底下绵延。旷野那么深。

看一会儿，就觉得疲惫尽去。有时，会突生奇念，想一直看下去，只在这一刻。或者，化为云，与风一起去远方。

看久了，会不知道自己去了哪，会感觉小镇子薄薄的，像一块玉片嵌在人世。小镇子里的树，道路，篱笆和炊烟，在玉上投下恍惚的暗影。薄灰的，若有若无的暗影。

晨昏，或月夜，也有云。纱一样的云，丝缕一样的云，波浪一样的云。风雨欲来之前，也有山一样的云。太阳，或月亮半遮半掩在云朵后头。

云朵后的月亮，像极了人宁静如水的脸孔，默默地看人聚人又散。

秋季的云和春季夏季的云都不同。秋季的云静，不急，不争，像寺僧，静听树上的叶子落下。

园里的果子红了。海棠果和水李都红了。满枝的垂涎欲滴。

果子红了，树里的浓荫就浅了，似乎枝枝桠桠上都是光明。仿佛经历了一季风雨之后，阴影与褶皱尽去，它们开始变得平和而笃定，开始变得舒展。这世上，没有谁，一开始就是自己最想成为的模样。

果子红了，我开始担心风雨。有时，一夜大风雨，地下就是密密的一层果子。白天，或夜里，常无意间就听到“噗”的一声。听见，我心里也“噗”的响一声：又一个果子落地。偶尔，还会见某一个果子穿枝打叶直直地落下——急忙忙的奔赴让人怜，又让人疼。

常走到院里树前，摘下一个站在树下吃。树在台阶下园子里，一伸手几乎就够到李子树尖。果子都酸甜的，很可口。即使不吃，站在那儿看它们也很好。

那么多小昆虫叫，无论夜里日里，窗外都是一片虫鸣，嘶嘶唧唧声不绝于耳。它们叫得执着而沉迷，像在完成一件使命。或许，嘶鸣于它们就是使命，就如同我们必须活着。

我笨，除了认识蛐蛐儿，蝗虫，再不认识别的昆虫。但这不妨碍我听见它们。尤其夜里。

小虫子很多都漂亮。一种绿背蝗虫的后肢茁壮，用振动它发声。蛐蛐儿油黑的，背上有美丽的花纹，它是振动翅膀发声。小蚂蚱常常粘到屋墙上，一道粉红的翅翼时隐时现。

入秋，虫子们就爱往屋子里钻了。灯光下，常见蛐蛐儿在地下爬。我就趴在床沿上，目不转睛看它。它走走停停，有时钻到床下，有时“嘣”一下跃起跳到衣架上。我童心上来，淘气去抓它，它也不逃，轻松就被我捂在手心。我笑眯眯，看它从指缝里一点点钻出来。看它爬到手背上，瞭望一气，居然昂首振翅，鸣叫有声，开始展示它英雄般的魅力。这虫儿！

除了虫子不息地在叫，蜘蛛在结它们的网，蜜蜂在采它们的蜜，蝴蝶在煽动翅膀。

初秋，花枝如酒，依然在热烈地开。

我还是喜欢波斯菊。它的花单薄，不算好看，可它枝干也纤细，样子婷婷袅袅，花枝又高低错落，整个看起来优美，很有画意。人或物都是这样，整体和谐才美，才入眼入心。

非洲菊也不赖，开得艳丽热情。但它的枝叶攒聚，不够飘逸洒脱，有点差强人意。不喜局促之人，行事俊逸的大苏昨天还被我在一公众号下点名。物上，雨亦如此。

紫茉莉嚣张跋扈。佛顶珠太易落，花下，只见红乎乎一堆落花，狼藉得很。我看这花，只看它像怨妇，不喜欢。

夏夜寂，秋夜静。

坐在院子里，眼前一片影子。树影子，枯败的菜蔬影子，玉米影子，还有邻家的屋影子。再远，就是小镇的影子了。坐在秋夜，有些像坐在船里，海上摇摇荡荡的船。喜欢夜，喜欢夜里的黑。夜莽莽苍苍，暗黑着，没那么多分别。

喜欢星空。没有月亮的晚上，满天的星星真好看。星光熠熠。总是头顶的星空最高，然后向四野垂落。有时，会想，星星落下的地方也许有江水，也许有人也在仰望星河。

秋夜的静在虫声。远远近近，树下，草里，墙根，都是它们的声音。人在院子里，是被虫声包围的。

这时候，也是不动不说话的好。露水从屋檐，从树枝，从叶子上啪嗒啪嗒落，树影花影俯下来，紫茉莉开着，别家的屋脊在远处闪光，坐在院中听它们叫，是享受，心里静极了。甚至，会恍惚今夕何夕。

——一轮明月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