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厨屋变动了三次。至于怎么个变动情形,不记得了。
其中一间,在东院靠近过道的西北角。黄泥屋子,木栅栏门,有些狭窄逼仄。门里,紧靠东墙,是一张饭桌,饭桌北面是水缸,水缸上常扣着一只葫芦水瓢。
——枯黄的颜色陈旧且沧桑,像一截老故事盘踞着,看着叫人发呆。其实,也不一定是想什么了,就是觉得它勾动了心里的某一处地方,让人想出神一会儿。
在水缸那儿转个身,就是灶台了。
门前墙头上,终年放着一盆仙人掌。根根白刺直立。雨水饱,它就绿得活泼;雨水不足,它绿得就苍白枯槁。终年少雨,它则瘦成薄片,皱皱地垂着。
但它始终活着。
——细想下来,哪一样生命不是拼尽全力活着呀。草木,飞虫,鸟兽,乃至人。这,是本能。
站在这厨屋前,仰头看上去,大太阳彻照。厨屋,短墙,墙头上的仙人掌像浸在流水里,几乎透明的,在眼前轻轻飘动。
厨屋上面的天空,永远那么高,那么远,空得一无所有似的,蓝得有些寂寥。
人世低矮。
墙头下,一个瓦盆里,养着两只巴掌大的河蚌。绿绒绒的水,河蚌张开壳,怡然晒在里面。河蚌旁边,有时有几只螺壳。小小瓦盆里,也有天空,云影。
河蚌是四叔叔养的。
青瓦屋的西边,紧接着两间泥屋。不知道这屋年代有多久远,看它烟熏火燎黑洞洞的样子,有时我就想:或许,盖了青瓦屋的同时就盖了它。
推开门,跨进去几步,是灶台。灶台后面,立着烟囱。祖母穿大襟衫袄,挽起袖子,露出里面一段白衬褂,就是坐在烟囱边上,给一家人盛汤盛水。灶台边上,一圈瓷碗。
一盏棉油灯,在墙上燃着,红艳艳一点。几十年了,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我能看到它还在燃着。苍茫中,远远一点红艳,温暖至极。
那灯,或许是人心里的根吧。谁心里没有盏灯照亮自己呢?得让它亮着,一直亮着。
这屋子的屋顶,椽檩,门窗,墙面都老旧得黑黝黝了。里面,或许藏着许多事物:一阵风,一缕香气,一句话,一件事,某个黄昏里的一声咳嗽,洗碗盆里碗盏的叮当。夜里,明月照上来,它们一定会走下来,坐到木凳上,私语,或叹气。
屋子正中间,支着一根碗那样粗的木头,支在梁柁上。月夜里,那些走下来的旧事物,必定靠着它打量彼此。
这根木头也黑黝黝,放着光亮,应该被手掌有意无意摩挲过多次。木头西边,整整一间屋子,有时空着,有时放柴草。柴草,无非树叶子,花柴,玉米秸——这些带着泥土香气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窗下,祖父用砖头和房簿子搭个铺,夜里睡在上面。
——祖父的胡子向来不怎么剪,黑黑的糊在半张脸上,一笑,它们就抖起来。
——夏日,祖父还爱光脊梁。腰里系一条家织腰带,紫花白裤腰翻出一截,打着褶皱,垂在腰上。肩上,有时搭一条家织花格手巾,枣枝底下从菜园走回家。
我的记忆里,这间厨屋总出现在冬日黄昏。
黄昏总缓慢得几乎没有降落的可能似的。冷寂的灰黄暮色,填满院子里所有的空间。老枣树直愣愣刺向天空。
祖母坐在灶墩上烧火。风匣啪嗒啪嗒响,火苗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我偎在草窝里,看那火苗,灯影,灶上白汽,直通通的烟囱,祖母的背影,祖母添柴的手,祖母的黑头巾,就觉得有一些东西围绕过来,开始抱着我。抱得有点紧,又有点疼。
我不回头看。
不回头,也知道身后的暗黑在身后黑着,向深处,向四周一直黑下去,满满当当,又空空荡荡。墙面,屋顶,屋子外面的树木都挡不住,没有个边际尽头似的,一直黑下去。扔个什么东西进去,一定会立即被吞没,影子响声都没有一个。
但我不恐惧这暗黑。这暗黑,和灯火,和温馨都有着关联。
这间厨屋南面,是另一间厨屋。它们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厨屋里,黄泥灶台四四方方,泥里的麦草发着微光。顺着微光,似乎能看到旷野,看到麦浪起伏,看到河沿的老柳和芦苇。
这厨屋是最新的。
这厨屋,先是三叔叔三婶婶用,后来,我们一家回去,祖母又把这间厨屋分给了我们。
祖母讲,有一年夏天,她坐在这厨屋前吃饭,忽然一条长虫就落进怀里……
两间厨屋之间的过道,窄而长。
抬头,头顶上细细的一线天,像裁出来的。有几茎草和树枝,在厨屋顶上,在天空下,轻轻飘摇。
我在最底下,万物在我头顶上。我仿佛很轻,风一吹,过道里那个小人儿就能飞似的。
过道尽头,堵着一截墙头。黄泥的,人把高样子。
北间厨屋的窗子开在这条过道上。
小小一方木格子窗。常见稀薄日光打在窗台上。白唰唰的木窗棂一半裸露在阳光里,一半陷在阴影中。从窗子看进去,厨屋里总黑黢黢一片,看不清墙壁和物什,像洞穴,神秘又深邃,让我着迷。
窗台上,晒着冬瓜皮。
它们颜色苍白,霜似的一层绒毛还在。边沿翻卷,横一片竖一片交叠着,静静地面对冬日的阳光和风。冬日的风爱贴着墙根,墙面,屋檐走,凹进去的地方,它们更不放过,一定要扁着身体进去穿梭一回。
窗台上,有时不是冬瓜皮,是茄棵。
我爱生冻疮。冬天临睡前,拿它们熬了水洗手脚。可我依然生冻疮。手背红肿,溃烂,半夜里痒得睡不着。那时的天,真冷,咬人咬得也真狠。
也许,一个孩子独自在这狭小的地方玩耍,会感觉惊心。后来的很多年,常梦到这截墙头。
——两条腿撑着两边墙壁,爬上去,颤巍巍站起来,上到北面厨屋顶上,想再上到南面厨屋上去。这时,梦常常卡住。我过不去,只能呆望着南面屋顶出神,着急。
——南面屋顶上,几棵谷莠子在屋顶边沿,被风吹摇得晃来晃去。远一点有枣枝,再远一点,有天空。一圈青砖压在屋顶边缘。一个青格子,一个青格子的,清晰极了。
——我的胆怯和恐惧也很清晰。它们随时都会坍塌,掩埋我。
有时纳闷,我把什么丢在了那里,让我这么一而再,再而三想回去找回来?
秋天,刮大风的傍晚,祖母磕磕烟袋,会说:看看有树叶子没?
我就撑着手脚,爬到墙头上,伸出头,看墙根有没有穴成了堆的树叶子。
秋天,落木萧萧。杨叶,柳叶,槐叶,榆叶混杂着,唰啦唰啦响在黄昏里。远处,灰蒙蒙混沌一片,总像有什么逼过来,让人心一沉一沉地落下去,不知所以。
或许,那会功夫,我想家了。待到成年,心也总这么扯来扯去,漂萍似的。
鸟儿不叫。它们都归巢了。树冠摇啊摇,总摇得那么大力,像要把什么打翻,又像要把什么摁下去,争夺似的。
——争夺什么?什么可以用来争夺?
有时也会想:鸟儿会摔下来么?我看见过大风过后掉落在地上的蝉,黑身子,长翅,鼓眼睛。
如梦里梦到的一样,踩着这截墙头,能上到北面厨屋顶上。那上头,一到秋天,就铺上房簿子晒枣,晒玉米棒。
祖母穿黑夹袄,坐在一角,低头翻枣,挑捡浆冒枣。风,吹动她头上黑头巾的穗子。
屋顶上,看院子就在眼皮底下了,看一片枣枝就在对面,看整个村子的屋顶,青苍苍一片,高高矮矮地,从眼前铺开去。天更高,更远了。
看吉庄夹在天地之间,另一个世界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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