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作者: 82fbafdfecac | 来源:发表于2018-07-26 15:37 被阅读144次
    祖母

    祖母是个典型山东老太太。

    祖母嘹亮。家里家外的事,好像没一件能难住祖母的。

    纺线织布,绣花剪花样子,裁衣缝衣,擦地瓜干拾棉花。就是庄子上谁家嫁女娶媳妇,吊丧接亲,也缺少不了祖母。常是女主人头上顶块花头巾,拍开祖母的大门,一脸谦恭地说:“大嫂子,明天XX出门子,你去给看看嫁妆咋摆哩!”祖母就撂下手里的活,回身,锁门,跟着去了。

    祖母剪花样子可快呢。有人要给小孩缝老虎鞋老虎帽,或者有快出嫁的女孩扎牌子,来求祖母剪花样。祖母答应下,就一手剪刀一手纸片,三绕两弯地剪起来。眨眼功夫,一副缠枝莲花,要不是富贵牡丹,要不再就是清贵兰花,活脱脱从祖母剪刀下长出来。

    爱看祖母缝衣服。

    八仙桌旁,或者屋门口,要不就是大门下,有时候也在青瓦屋房山头的阴影里,祖母低头坐着,活筐子在身旁,要缝制的衣物摊在腿上。此时,祖母好看的髻分外醒目,柔润凸显在光影里。

    这时的祖母总又安详,又美。看着,让人觉得世间无风无浪,一派安详。

    一个家,男人是擎天的山,女人才是那块真正的天。

    祖母有很多故事。长长冬夜里,喝罢晚汤,祖母摁上一锅烟,坐到灯影里,边吸边开始讲闲话。

    闹乱匪;刘集有伙贼,堑壕里的撒得全是枣葛针;张胡同闹洞房闹出十八条人命;刘口西头有个娘娘庙,可灵哩;日本兵住在庄子头上,都白脸小个子;悬空寺,人参娃娃,孙悟空……总是说不完的故事。

    一盏油灯下,昏黄的光里,祖母眯眼望着灯。常常觉得,祖母讲着讲着就躲到袅袅烟缕后头去了,而且越来越远,远得仿佛怎么伸手都抓不到……

    每逢这候,就会感觉青瓦屋格外幽深。那些灯光照不到的暗影子里,有些东西轻轻摇曳。它们比黑暗还黑,却又有着亮光,细心的人都看得见。

    祖母的故事里,还包括家里败了又发起来,又开始买地,买得庄子三面的地都是自家的。还盖瓦屋,栽枣树,种榆树。并说,划分成分时,是工作组中有人住在家里,才网开一面,没把成分划成富农。

    那些富农曾被挂着牌子,被绑上站在台子中央批斗,被吊到树上,被枣木棍子没命地打……现在就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偏离意义实在巨大,让祖父父亲他们少了多少磨难痛苦。

    也或许,正因了这小小的偏离,我和我的姐妹兄弟才得以在一个屋檐下欢笑不息。

    祖母说,孙悟空是天上神仙。一年春上,祖母听说张楼来了个画匠,特意起大早吃了饭,捣着小脚走了六七里路,求来一幅孙悟空画。从那以后,祖母家堂屋正门的北面墙上,中堂右侧,就常年看到孙悟空脚踏祥云站在一块布上。金箍棒,紧箍咒,虎皮裙,手搭凉棚地看着斗转星移,风来雨去。

    祖母去马湾看她舅舅回来,就讲那位老舅爷如何把毛泽东画像挂在当门,早晚一炷香,晨昏九叩首地膜拜。

    年纪稍大些,我终于知道孙悟空和毛泽东都不是神仙。于是,常望着那行者发呆,很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火眼金睛。

    祖母爱摸牌。冬天,闲了,在屋门口,就着这斜进来的一方阳光,与几个庄上的老头摸牌。一块包袱皮,一副纸牌,一分钱的筹码,就打发了悠悠漫长的一天。牌雀上都是稀奇古怪的花纹,祖母却认得。

    在我的印象里,没见过祖母开心的笑,也没见她抱过哪个孙辈。祖母一生,生育过九个子女,成活了七人。历经乱匪,战争,各种各样的运动,看过太多的离乱悲喜,在她眼里,平安可能就是最安心的事了。

    祖母和三婶,和母亲的关系都不算好。母亲快人快语,三婶慢性子,又有个拗脾气,祖母就谁都看不惯。处起事情来,不免有些拐。

    但我一直觉得祖母智慧。一大家人家,几乎全靠祖母张罗事情,还能把每样都张罗得井井有条。祖母的后辈,一连出了八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尤其四叔,从一个小庄户院子,走入了北京城。

    六十年初,祖母曾领着一群人下东北讨生活。这,也不是一般女人的魄力。在祖母嘴里,祖母说是饿得没法子,三姑,四姑饿得不能走路,豆芽菜一样窝在屋根下,有出的气都没有进的气。

    父亲和二叔就是那时留在东北的。

    那年冬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睡梦里,感觉头顶上有个一身黑衣的老太太站着,距离我也就尺多远的样子。老太太个子不高,黑衣黑帽,脸色很暗,看着我,似乎很生气。忽然的,她伸出右手就来扣我的双眼。

    我疼极了。

    睁眼的瞬间,仿佛看见那黑衣老太太转身走了。

    恰巧那一年母亲来,说到祖母冬天去世的事,我忽然就想到那个奇怪的梦。那梦里的黑衣老太太莫非是祖母?抑或,老祖母嫌我没有回家看她?

    不得而知。

    母亲说,祖母老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人不知道饥饱,大小便失禁……我晚景可怜的老祖母——

    也是怪,这许多年,从来没梦到过祖母。倒是祖父,很多次来我的梦里,微微地笑。站在屋子深处,一脸灰白胡须,腰里扎布巾,黑衣,憨厚疲惫地笑。那笑,总是又暖,又让人心酸得想落泪。

    其实,我真的很想念我的老祖母,真的很想念。可祖母就是不来我的梦里。也许,我和祖母的缘分只有生命里相伴几年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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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湘梅子:你是东北某小镇的老师,我没猜错的话,关注过你的博客。
        82fbafdfecac:@湘梅子 还真是故人!记得呢!是我写的。现在也写那样零零碎碎的絮叨文字——
        我这人念旧。来这里,没见到几个故人,正凄慌着想离开呢——终于遇到一个!
        湘梅子:@湘梅子 逆风飞扬。不知那篇三尺眠床一只碗是你写的吗?我很喜欢你文字!能够看的懂的美且有烟火味。
        82fbafdfecac:@湘梅子 你记性还真好!你在网易也叫这个名字?觉得也似曾相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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