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不出轨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任一凡不止一次这样想。
1
一个县城有几十万人口吧,但真正有权有势的其实就几百个人。
这几百个人里包括:科级以上有实权的干部一两百人,几个大老板,还有一些江湖人士。这些人构成了一个熟人社会。就算是相互之间不熟悉也没有关系,在用的着的时候,总会找到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用一个饭局迅速的拉上关系。一个县城的事情就这样在这些精英的手里鼓捣来鼓捣去。
任一凡就是这个县城精英中的一员。他仕途坦荡,50岁就是某局的局长。妻子则借着他的势经营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酒店。他的儿子也很争气,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三口之家那就是是全县人羡慕的完美家庭。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事后,任一凡不止一次的问自己: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呢?那时,任一凡刚刚40出头,还是副局长。春节值班时,他无聊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眼睛盯着一个电话号码百般纠结,最终他还是神差鬼使地给那个叫璐璐的新职员拨通了电话。
璐璐就像是他在清晨跑步时,偶然低头看到的一颗晶莹的露水。
办公室巨大的办公桌将她和璐璐隔成两个世界,璐璐坐在长沙发上腼腆不安。任一凡则滔滔不绝的轻松的说话,就是那种不管聊什么都无所谓而且一直可以聊下去地轻松——真的很轻松。
璐璐说:“您就像我爸爸一样。”
任一凡惊讶的说:“我有这么老?”
璐璐尴尬的笑了——
这是开始么?不是。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县里的一个老板请任一凡吃饭,任一凡也叫上了璐璐。席间老板不住嘴地夸璐璐长得漂亮,璐璐一句话撂出来砸死一片人:“我娃都上幼儿园了,可担不起漂亮两个字了。”老板呵呵一笑,就硬要给璐璐敬酒,璐璐很犟,就是不喝。说:“我们领导的酒我都不喝,我会喝你的?”弄得老板顿时石化。可任一凡看着就是心里高兴。等到饭局散了,任一凡主动要求开车送璐璐回家。十年前,有车的人可不多。能开着一辆普桑送女人回家,完全是男人得意洋洋地炫耀。 任一凡借着酒蒙了脸自由满足的一直讲话,等到车停到璐璐家小区门口了,任一凡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一直喜欢你。”璐璐愣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
这是开始么?不是。
2
十年后,任一凡终于熬到老领导退休了,他终于要搬到这个局里最大的那间办公室里去了。
这阵子,任一凡走路时都觉得自己脚下生风,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如花地笑脸相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任一凡的心里溢出了蜜。
他其实早就把璐璐忘了,都十年前的事了,人家压根就没有搭理他,他不自在了一时,也就都忘了。
可是那天,他正在得意的时候,又刚刚好和璐璐坐一辆车下乡办事,任一凡就突然想起来了。他说:“平时关系就要处到啊,不然有事了才去找人家事情就不好办了,是不是?璐璐。”璐璐没说话。
事情办完了,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只剩下他和璐璐时,他大着胆子摸了一下璐璐的腰,璐璐向旁边退了一步。
事情应该就是从这里开始了——
任一凡当初心里没有璐璐的时候,时间就这样慢慢的过去,如今时间还在慢慢的过去,可多了一种痒痒的舒坦的开心。
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叫,天上的白云一动也不动——任一凡看着车窗外几十年不变的景物,几乎是悲哀的想:等到我不在人世的时候,时间仍旧会这样冷漠的过去。时间的这种恒久不变,这种对他的生和死完全的无动于衷,让他更想多抓住一些东西。比如:“初恋”——任一凡想到了“初恋”这个词。一丝笑纹在心底一圈一圈的漾开了。
任一凡觉得自己一直就是个骨子里浪漫的人,他喜欢花一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想象着他得到了她们所有的崇拜。而男人么,谁不会犯一点点粉红色的小错误呢——不玩火,生活就寡淡无味,玩火只要控制好了就行了。任一凡深信已经50岁的自己绝对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可最终,火没有控制住,却狠狠的灼伤了任一凡。
3
任一凡的绯闻败露后,一时间街谈巷议。妻子不肯原谅他,搬回了娘家。任一凡态度真诚地幡然悔悟,软磨硬泡了一年整,妻子才终于回家住了。那天,他将手里所有的现金和存款都上交给妻子,就像古典故事中带着宝贝投诚的人在谄媚新的主人,而妻子的表情却不可琢磨,似笑而非。
到现在,三年已经过去了。
任一凡家庭是完整了。但总是有一层膜状物在家里飘动,看不清、听不清、阴阴地停在那里,如同幻境。
绯闻败漏后,任一凡因为违纪问题被调查,继而职务被撤。他失去了社会地位,也失掉了尊严。以前跟着他跑前跑后的人都渐渐的离开了他。这块土生土长的地方,可以容下任何一个生而普通的人,却容不下曾经呼风唤雨的他。任一凡先是假装忙,后来就不装了——他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
家里上下两层楼,早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整洁。屋里到处是一层灰尘,乱的就是贼来了也不知道偷过什么东西。
任一凡喜欢拿出旧相册反复浏览,他是多么地希望一切能回到从前。每张照片上都有风干的水痕,他知道那是妻子的泪水。他想象着那些个日日夜夜,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恍惚间,他一抬头,看到妻子开门要出去,他叫了一声:“静静——”妻子没有听见,他走上前去拍妻子的肩膀,妻子回头——却是璐璐的苍白的脸。
任一凡猛地一下从梦中惊醒,相册“啪——”地滑落,冷汗顺着脊梁骨流下来——
任一凡跪在地上收视散落在地上的照片,屋子里更阴冷了。
4
任一凡过去手里一大堆卡,他都记不起来是谁送的。拿着这些卡,他就可以去超市,去商场取到自己需要的任何东西。但现在不一样了,无论买什么都要从自己的工资卡里出。他要交物业费、暖气费、水费、煤气费、电费——还要买米、面、油,还要给年迈的父母和上大学的儿子生活费,于是工资常常入不敷出。
他有一辆大排量的车,就是再节俭的使用,每月也要加四五次油。加一次油就是两千多元。以前没感觉,现在对他来说却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最怕的是这车出现损坏,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任一凡在倒车时,一不小心,就把车的后保险杆蹭坏了。到4S店一问,要价三千,车还没有办理保险,这笔钱保不了。任一凡愁坏了。他忽然想到了曾经求过他办事的孔老板说过自己是开4S店的,就拨打了电话。过了许久电话才接通,孔老板说:“你来吧,直接找方厂长就行。”到了孔老板的店里,方老板却说:“孔总没有交代啊,您现在给他打个电话吧,要不我不好走账。”任一凡握着电话想了半天没有打。后来还是自己找了一家小修理厂,花了两千修理了一下——再后来,任一凡就坐公交车了。
毕竟是苦孩子出身,经济上的拮据只是一种隐隐的不快,但家中的阴霾确是致命的。
竟然不去上班,在家待着的任一凡就要在妻子回家前刻意殷勤的备好了饭菜,备好了水果,还备好了一束百合——因为今天是妻子的生日。任一凡察言观色,唯恐妻子一点闪失会惹妻子不高兴。妻子也一直面含笑容,坐在桌子旁,一切都那么温馨,完美,妻子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红酒杯边沿,就像回到了从前——
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一声一声呆板一直响下去“开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哭喊着,是璐璐的声音!
妻子双手捂住耳朵,失声尖叫起来——任一凡的汗毛一根根的竖了起来——
5
50岁以后的任一凡越来越依恋自己的妻子了。
绯闻败露后,他换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开始服药。可只要妻子睡在旁边,他就会奇迹般地睡得像个婴儿一样。
任一凡拥抱着受了惊吓的妻子,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告诉她没事了,都过去了——他轻轻的吻着妻子的额头,又温柔的吻着妻子柔软的唇。这感觉就像——就像在黑暗的办公室里,拉下的百叶窗依旧渗出了光线,他和璐璐唇齿纠缠在一起——怎么会想到这?——任一凡的动作瞬间停止了。他惊恐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妻子正冷冷的看着他,他从此一蹶不振。
6
任一凡在街头和一群没牙的老头一起排队理发。以前的他是绝对不会到这种地方的。
路过的妻子看了他一眼,就走开了。
晚饭后,妻子放到茶几上一张卡,说:“想花就花吧。”
他几乎是感激涕零的仰视着妻子。
任一凡一直想换一个环境,从局长的位置上一头跌落下来以后,他没怎么去上班。就是去,新领导也体贴的不再给他安排工作。他厌恶这种当透明人的感觉,也需要忙碌起来,就托人联系了一家国企。很长时间不见答复,他就请办事的人吃饭,还送了一万块钱。
回到家后,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妻子。
妻子温柔的说:“想花就花吧。”
他的心柔软了,想起了以前妻子和他十指相扣的感觉。
一抬头,他却看到了妻子苍白的脸上泪水无声的滑落。
“任一凡,你要对的起良心。”妻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像冬天剔骨的寒风。
“这么多钱你拿去干什么了?你是不是又勾搭上哪个骚货了?”
——
一个想法,只要在脑子里扎了根就拔不出来了——任一凡绝望的看着歇斯底里的妻子。发生了那种事情后他怎么可能再出轨?就是出轨,他又怎么可能用妻子挣得钱买单?他在妻子的眼中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任一凡和妻子背对背睡在一张床上,大家都知道彼此没有睡着。
妻子忽然问:“都说你当官时有很多私房钱是么?”
任一凡没有回答。
妻子说:“那就是都给她了。”
任一凡没有回答。
他看到身穿红色连衣裙的璐璐流着泪,把钱扔向他。
7
任一凡现在经常怀疑妻子是不是个双重人格。
她一会刻意的保持温柔,一会儿又脾气大变,暴躁易怒。
任一凡开车陪她逛街,因为走错了路,妻子忽然大发雷霆。等到妻子情绪稳定时,你和她说话,她又呆呆的不过脑,话说了几遍妻子才能反应过来。最近,公款吃喝的人越来越少,家里酒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差,妻子一提起来生意来就会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错了——我错了——”
任一凡不停的认错,一直要到妻子情绪稳定为止。
“我们没有一个是为自己而活。”任一凡想起了《圣经》上的一句话。他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却看见璐璐将耳朵贴在他赤裸的胸前,他轻声问:“我的心跳的快么?”璐璐看着他灿然一笑。
任一凡瞬间惊醒——我怎么还在想这些?
8
任一凡的儿子上大三了,他在大学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家在云南大理开客栈。
儿子郑重其事地告诉任一凡,毕业后他要和女朋友去大理。
任一凡喝多了酒,借着酒劲,他唠唠叨叨的和儿子交心“爸爸在县城房子车子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走了爸爸可怎么办?你不能和那个女孩子去大理啊——那个女孩爸爸没看上,她不好,她不好。”
儿子一把推开他。吼道——
“你管好你自己,不要再出去鬼混。我在县城待着嫌你丢人。”
妻子尖叫起来——
任一凡颓丧地趴在沙发上,眼角湿润了。
璐璐走过来在他耳边轻轻的说:“陪陪我。”
任一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9
县城是一个熟人社会,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大家都会认识,更何况是曾经有头有脸的任一凡呢。
任一凡不得不去单位一趟,他只是被免职,还算单位的员工,还要来领福利。
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叫,天上的白云一动也不动——任一凡厌烦过这样的景物,喜欢过这样的景物,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看到这熟悉了几十年的景物会恶心到要呕吐。
三年前,璐璐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忽然就走进他的办公室,她泣不成声,她把十万元钱扔给她。
任一凡心里恐惧地咚咚作响,要是有人看到,他的老脸就丢尽了。她的样子在他心里引起了憎恶的感觉——
他压低声音恶狠狠的说:“滚——”
这段关系他已经厌烦了。
他开始讨厌看到手机上没完没了的短信轰炸,讨厌这个女人在手机里哭泣,更讨厌她居然跑到自己家来敲门——
任一凡决定去财免灾,他给了璐璐10万元分手费,又找了个江湖人士去吓唬璐璐。
可没想到,她居然一早跑到自己的办公室来。
真是麻烦——
忽然,外面一阵沉闷的响声,接着是惊呼声——
任一凡的心忽地一下子沉到了底。他晕晕乎乎的走出了办公室,看到楼下已经围了一群人;他看到黑色的如同蚯蚓一样的血蜿蜒着在地上流淌;他也看到了那件红色的裙子——
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叫,天上的白云一动也不动——据说自杀的人死后会变做厉鬼。厉鬼会因为怨气过重而不得轮回。存世一日,怨气便涨一分,怨气一日不消,便一日不可投胎,需要自己的仇人同时出现在黄泉路才可投胎。
任一凡不敢抬头,每次抬头他都会在恍惚中看到红裙子从楼上咚的一声落下。
是什么让一个人放弃生命呢?居然是我?任一凡眼角湿润了。
他知道厉鬼的咒怨将跟随自己一生,直到死亡。
轮回其实不在生死之间,就在当下——永远没有任何解脱的希望,除了受苦之外,绝无其他感受,而且受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
如果当初不出轨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任一凡不止一次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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