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把文竹、绿萝放到他身边,关上门,走了。
他笑。他怎么笑也没人能听见,据说死人的长啸也是无声。他的肉身就在这里吧,魂灵却倏地坐起,要跟了弟弟回去。魂灵下床,抚摸了肉身的脸,又从头顶摸到脚跟,也跟了出去。紧锁的门已经无碍。
弟弟还没下去,在等电梯。魂灵在他身边等了一会儿,本来想一起下去的,忽然觉得同行哪有必要?就径直下去了。
他在前面,忽忽就行得很远,而那摩托托着的弟弟,就如老迈的蚂蚁了。他就蹲在路边等他,当然没有一人感觉到。他想肉身的来世,也就是自己的经历,真如这护城河的水,百年不惊。所谓的吃苦受罪和先人比,不值一提;所谓的成功荣耀和权贵比,让人齿冷。他记得肉身的降临,是鸡鸣深雪的寒夜。而离去的无声,却在暑气将近的近秋。出生是只有自己的哇哇,离去是谁都不知的默默,就算是宣告一世了。
他等了三四次,到家了。弟弟劈开被长高的树抵死的大门,割了一人多深的蒿草杂木,把院子深翻后用磙子轧平,这里才有点父亲那时的模样了。弟弟也离开这里十九年了,他出了潼关、玉门后再没回来,最后却是从南海的泅渡而归。弟弟少了三根指头,右腿的下部也没有了。他不说,也没有谁的坚决追问。弟弟好像一点也不埋怨,他还庆幸。
弟弟上到阁楼,取出哥哥的照片,灵魂亲切地过去了。弟弟擦掉灰尘,找来高粱秆和铁钉,把它钉到窗对面的墙上。这样睡觉的时候,兄弟两个就可以对望了。
他不想过多地缠了弟弟,现在是异界的物事,自然是各自的生存。他下楼去看,母亲的灶房当然塌了,他看见自己当年勇柴火棍在上面画的江山布战图,它竟然打败了岁月。他转着,忽然的空虚四面袭来,他觉得自己凭空无依,得寻一个寄托存身,以继续下来的存在。
他扫视了一下,看见楼梯下边青石板上一只小小的蜗牛。就是它了。他飘过去,忽地一口气,一道若无的光,他附着到蜗牛上了,蜗牛就是他了。
他爬,爬,爬,身后的白线就是他的足迹,这第二次的托生毫不遮掩。二十级台阶,他清楚地数了好几遍。他不慌,前世的经历告诉他几乎所有的急切都无济于事。他一点一点地爬,爬行就是他这辈子的宿命,如上一辈子的耕田和读书。他鄙夷人类的数字和计量,只凭心思决定行走或停下,减速或加油。他不定目标,也不攀比,周遭也有其它的蜗牛,但他和它们当然不一样。
走一段,过一段他并不认可的时间,他就要脱一层壳,身子大了,壳更大了,后者的增速越来越快,等到第五次的时候,他感觉几乎是背着全世界在走了。
有一只没了大腿的蚂蚱,落到了他的壳上。它不能一跳老高,出离院墙到外面的阔野了,也不想一步一步的爬行,就想趁了这蜗牛的移动到最高处,来个自由落体,无边的稻田和草丛就又接纳它了。他知道这无疑加了他的负载,他不愤懑。既然此世就是为托重而来,再重一些又有什么呢?
二十级台阶。他没有时间观念德爬行,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不,他没有心了。这是最大的收获,终于摆脱这最大的束缚,有心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有心就有输往全身的热血,就想认真和抗争,就要勇力和气概 ,也就有躲不开的气愤和开怀。现在多好,一切的随意,随意到他几乎连随意也要忘掉。
他不知道蚂蚱是何时的离去,它走时没有打招呼,它当然也不屑人类的所谓感恩。他感觉包袱似乎稍微轻了些,那巨石片刻没有压顶的危急了。他稍微想喘口气的时候,一只小鸟又落在头顶了。
这是个偷懒的家伙,总依靠别人的助手,才能填饱自己挑剔的肚皮。他想了想,忍了它的压榨。他知道它想随他到高处,那样不展翅就有昆虫的等待,它一张嘴就可以饱了肚皮,甚至得双手拍着说撑得难受。
它如意地飞走了。
又来了一只七星瓢虫。它花枝招展,如埃及的艳后。它当然想到房顶会它的密友,而展翅的飞动可能乱了它美丽的衣服和妆容。他没有恼怒,自己不能飞腾的梦想,就让它去替自己翱翔一下据说自在高远的天空。
他忽然有了觉悟,自己这次的轮回是专门为他人的服务,是来负担或者承受。他逃不了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没法再爬了,估计是到了最高的台阶,到了房顶。他呼吸了一下,感觉到了清香。好像有一种什么光亮,照进他的壳内,他看见了那花纹,竟是前世自己的笔迹。
怎么总能看见前世呢?前世是甩不掉的影子吗?
一阵大风,把他吹落到院里,最初的地面。他所有的爬行等于没有爬行,爬行的经历几可忽略,瞬间回到的起点,是他必须以活物身份的面对。
那就爬吧!他记性太好,每一步的到达里,他都能记得当时的感觉之境,一片小黄叶的迎接,一只小蚂蚁的问候。下雨了,哪滴滴下来,在哪里砸了个小小的坑,溅了过路的蝎子的一身灰,他忍不住笑了笑。不知是在哪一级,他看到了蜜蜂的干尸,在台阶的间隙里摇动。他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肉身,它现在是否也如风干的萝卜条?
他烦恼。记忆没有因为转世而消失,反而是更严重的加强。他照着自己的脑袋猛击几捶,想彻底来个脑震荡,忘却所有今世前世的经历。事与愿违,眼连金星也没冒,记忆一点也没消失,前世的童年有复活的危险了。
越是不想记住,越是忘它不掉。他索性不看经过的景物,只让记忆循了自己的航道,如一叶微舟飘摇在没有时光的暗河。这记忆,有时清晰如皓月临大江长烟一空,有时缥缈如大雾锁三峡连月不开,迷糊得他几乎忘了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上上下下多少回了,反正怎么都是爬,为爬而爬,没有尽头。他忽然感觉自己已经很是适应,真要是不让爬,他还会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有一天,他听到远远的声音,在说着一只蝉的造化。说是一只少有大志的蝉,却一出生就在无边无底的黑暗。它不服那封锁和包围,坚决地在黑暗里摸索和冲击,十七年过去,它终于找到一丝罅隙,与阳光和清风晤面了。它不像自己一辈子脱不完也脱不掉的壳,这十八岁的少年脱掉紧箍咒就成了翩翩的英气男儿,在大树和高岭长歌生命和自由了。但刚刚的三分钟,一只喜鹊过来,嘴一张,结束了这宣示。
他不必有这样的担忧。他在阴暗里得不到外物的审视,他百无一用成了护身符,他注定会无灾无难到一只大的蜗牛的。
弟弟在看哥哥的书,是八里山的追忆。八里山也不在很多年了,弟弟准备给台阶安上护栏。
秋天的第一片树叶落到了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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