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风字T的少年

    02年，我上初中。家里突遭变故，近乎一贫如洗。法院上门封了房子。意气风发的父亲变得沉默寡言，暴躁易怒。弟弟很年幼，不足一岁半。母亲每天抱着弟弟，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在亲戚家里躲债。而亲戚们也渐渐对我们避之不及。而我，每天，就是按部就班的上学。

    我的脾气变得很敏感，暴躁。同学的一句玩笑话可以把我激怒。我会摔书，摔门而出。而后在操场上歇斯底里。可以想见，我这样的脾气，这样的为人，注定了孤独，不合群。雪上加霜的是，我得了脂溢性皮炎，脸上油光满面，满脸痘痘，丑的要命。暴躁易怒又加上一条：极度敏感自卑。不敢跟人对视。于是，渐渐，我也变成了班里嘲讽对象，脾气古怪的丑八怪。孤立，自卑，敏感，躁郁。回想起来，这个青春期，真是痛。痛的不敢回想，痛的有些绝望。

    我当时想，我这样的人，是多余的。要什么没什么。钱没有，家庭的温暖没有。美貌没有，学习不好。我活着真是浪费空气。我甚至偷偷写好遗书，说我只想活到20岁。一直到20岁还有快七年，这七年我都是觉得多的，我真想在马路上死了，一了百了。

    02年的秋天，很萧瑟。我的学校放学也比较晚。干燥的凉风吹在身上，夹杂着清冷，有点莫名的悲伤的感觉。那天下午放学，我走的很慢，想拖晚一点回家。在那个转弯的十字路口。我碰到了那个少年，他蹲在一捆倒在地上的电线杆上面，看向远方。眼睛很明亮，眼神冷漠傲慢。天气那么凉，他穿着一条薄黑运动裤，白色的运动鞋。白色的短袖T恤。风吹过来，吹在他的脸上，是张棱角分明的脸。我多看了他两眼，一是觉得他好看。二是他的T恤很特别。上面有一个“风”字的毛笔字印画。他始终望向远方，等他的同伴，没有注意到我。

    秋风萧瑟的街道，抑郁的心境。只有这个少年让我眼前一亮。我走远了，不禁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恰好跟他对视。我连忙低下头，红肿的脸颊让我自卑。自卑的我，拔腿就跑。像一个神经病一样。

    命运就是这么奇特。做课间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就在隔壁班。他在最后面。表情依然冷漠，目不转睛看向一个方向。可能发觉有人看他，他侧过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也恰好对视。我感觉我的脸红的滚烫，头立刻埋下来。这无关于喜欢或者情愫。只是有一种昨天你见到这个人，今天又看到这个人的奇特感。而我脸红，也不是羞涩。这满脸的痘痘真的让我抬不起头来。鼓不起勇气跟人对视，无论对方是谁。

    命运的奇特还在于，课间我趴在楼道的窗户上吹风。听见下面操场上有个人爽朗的大笑。我寻声望去，发现他跟他的同伴打闹，然后做跑步准备。原来他是校体育队的。只三眼，我就知道了他的信息，隔壁班的，校体育队的，除了名字。有时上天想让你认识一个人，无需多费周张。很自然，没有刻意的安排。那时的我并没有觉得跟他会有任何交集。想不到，我以后会肆无忌惮，伤他至深。

      初二重新分班，没想到，我跟他分在一个班。没想到，他会坐我后面。我的脸没那么红了，家里日子稍微好过了，我的心情爽朗了些，没那么压抑了。但没有变化的是，我依旧十分敏感，我依旧不敢跟人对视，我的成绩依旧一般。只是心情好一些了。我跟他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再慢慢，也算是比较熟悉的朋友了。

      我们的转折点是我的同桌看到了他忘在桌洞的笔记本。那个笔记本是他的日记本。禁不住好奇，我们就一起翻了看了，有一页上写着：我喜欢她，她很纯洁，像住在我心里的水晶。真好，她就坐在我的前面。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非常不自在。如坐针毡。等他进来，我很生气的质问他，写的什么乱七八糟，赶紧撕掉。我的态度很不好，但是他并没有生气，他很平静的撕掉了那页纸，然后坐下来，神色恢复冷漠，不肯再多讲一句话。

    我还是很尴尬，很生气。因为这件事不胫而走。整个年级都知道了。他在整个年级也比较有名。03年的初中时代，还没有很开放思想，但是大家私底下都非常八卦。私下议论我们，他的同伴如果在校园见到我，也会调侃我。我那时候非常拧巴，非常敏感自卑。本来不敢跟人对视的我，更加抬不起头来。我感觉我的抑郁症犯了，即使那些私底下的议论并没有什么恶意，就是八卦。但是，那个时候的我，真的无法承受。我的心理承受力极低，我感觉如临深渊。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冲那些八卦的人发火，而是把我所有的怨气，都发在了他的身上。我觉得他才是罪魁祸首，始作俑者。我的确是个弱者，更是个懦夫。为了不让她们八卦，我试着讨好她们。我对他发泄我的怨气，拿难听的话刺激他，什么伤人我说什么。其实他自始至终更是受害者，是我们偷翻了他的东西发现他的秘密，然后把那个秘密扯出来，丢在地上蹂躏。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没有理解过他的感受。

    我拿话刺激他，我跟他撇清关系，我甚至冲他流血的手冷哼。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一个神经质的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并不是冲他，我是冲我自己。我不相信有人会喜欢我，毕竟我丑陋，敏感，神经质，狂躁，不优秀。我质疑那不是喜欢，那是嘲讽，调侃。我讨厌他们的八卦，是因为，我怕那些八卦的中心是，为什么他会喜欢她？眼睛瞎？这也是我更抬不起头的原因，因为我深知我不配。与其说折磨他，倒不如说，不认可我自己。一个命运的弃儿，男生的喜欢，那是奢望！

      那些话，那些做法，伤害了他。但是也在我心里埋下了针，让我回想往事时，会刺痛我。对不起，我那个时候太不堪，太不懂事了。

      上完初二，接着初三。我都是在别扭中度过。期间，他有想逗我开心的想法，被我冷冷回击了。有时候，我能觉察到他的目光，我也都置若罔闻。总之，神经质的我，对他肆无忌惮伤害。神经质的我，大家都不喜欢我，可为什么他就能发现我的好，觉得我好呢？哪怕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他。

      上完初三，他辍学了，说是不想上学了。而我妈，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毅然而然的让我复读初三。在复读期间，我在路上迎面见过他一面，他想跟我打招呼，而我埋头又一次跑掉了。这一次埋头，这一次相见，直至现在，我们再也没有见过。谁能想到，这个少年，是埋在我心里永远的痛呢。因为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从没有这么刻薄的对待一个人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成长了。

      这一年，我的很多同学都辍学打工去了。时间告诉我，我妈的这个决定是多么宝贵，多么正确。上学，读书。才让我走出农村，接触世界，重塑自我。才让我明白，十几岁的我，初中时代的我，是多么幼稚可笑。抑郁没有击垮我，新的世界让我重新成长。

      从高一开始，我的高中时代，每个月只回家一次，有时候不回去。回去一般天很晚，第二天天没亮就要去赶公交。然后大学时代，每年回家两次，都是全部宅在家里。偶尔出去一次，还是走学校那条十字路口，却从没碰见过他。

      后来，我远离家乡，来广州实习。跟我所有的初中，高中时代的同学都断了联系，慢慢大家都有了微信，才重新联系起来。而他，像一枚石子，石沉大海。再也没有联系了。

      谁能想到，这些年，我从一个抑郁，躁狂，神经质的自卑女生，变成一个开朗，友善，自信，爱打扮的女人。我变成了朋友的心灵鸡汤，我变成了一个工作狂，我变得有激情，我变得处事隐忍，有分寸。我成为了更好的我。可是，那些不堪的时候的我，所做的事，就像埋下了针，种下了刺。回想往事时，依然刺的我，大脑一片血污。

      我时常想，那个不堪的我，有什么好呢。有哪一点值得别人喜欢呢。或许是这样，喜欢的毫无道理。是上帝可怜我，在最黑暗的时候，派一个骑士来保护我吗？可是，落魄的神经质，却狠狠羞辱了骑士。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在时间的长河里，有没有也给他留下一颗苦涩的刺呢？如果时间长河匆匆流逝，没有给他丝毫涟漪，或者16年过去了，他丝毫记不起我这个人。我会觉得十分欣慰。至少我认为很错误的事，没有影响他半分，这应该可喜可贺。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遇到过眼睛很忧郁的男生，我也再也没遇到过在那堆电线杆上蹲着，白T恤上有一个“风”字的少年。我知道，那并不是爱情，只是一个少年，懵懂时对一个奇怪女生的好感。只是经历过社会洗礼的我，才发现，那份无关金钱，无关三观，无关利益的好感弥足珍贵。谁能想到，这份情意是我今后爱情路上的引领灯呢。它让我相信爱情，它让我警示自己，要珍惜，不要作，不要伤人。它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

      很奇怪，年少时不屑一顾的东西，竟变成日后珍藏内心的箴言了。原来再大的错误，包裹上年少的外衣，都能变成晶莹剔透的琥珀。成年后，就算你做的再好，也会有你看不惯你。而年少时，你再不堪，还是有你觉得你美好如玉。时光的流水淙淙，就像大师念经，一遍遍告诉我们，这样的人儿，错过以后就不再。因为它就像流星，划过，消失，无痕。

      而值得欣慰的是，我们会成为更好的我们。我们都会生活的很幸福。那些过错，都是星星，指引我更好的生活，珍惜我的幸福。

那个穿风字T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