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声

作者: 259a332127b8 | 来源:发表于2020-05-16 11:58 被阅读0次

    又是倒霉的一天,他把背包翻了个面,东西全都倒了出来,雨伞,钱包,手机,胃药,纸巾,塑料袋包着的半个包子……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钥匙,钥匙呢,他的钥匙……

    奇怪得很,心里明明已经愤怒到要杀人了,可面上也只是咬咬牙,左右看看,蹲下身把东西全部装进了背包。

    室友在外地出差,明天才回来,联系了房东,对方表示没有备用钥匙。总不能在车里过一夜吧,他把手机塞进背包,想了会决定找家酒店糊弄一晚上。

    到了酒店才七点,他发觉自己还饿着肚子,本懒得下去找吃的,可偏偏那不争气的胃好像知道只有这时候才能引起注意,丝丝地绞痛了起来。

    他的意志力早就不比从从前了,佝偻着身子把桌子上免费的矿泉水倒进了不知道装过什么的热水壶,又着急忙慌的把背包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找出一个药瓶子。

    看着手心中那几颗小药粒,他愣了好一会,热水壶嗡嗡响的声音迷荡在耳边,嘴角微扯,牙齿有些止不住地打颤,踢空一脚便把还没半热的水倒进了明显带着指纹灰尘的玻璃杯。匆匆咽下药丸后,他觉得疼得更厉害了,然后又倒出了几粒,数也没数就又吞了下去。

    杯子一放,他还是点了个外卖,现在只能喝粥了,什么都不能吃,这时候全身上下也只有胃部那点重量是值得顾及的了。

    外卖来的很快,打开盒盖立刻冲出了热气,他鼻子不通气闻不到粥的香味,拿勺子上下搅了搅,居然翻上来几粒虾仁。页面标的咸粥,没想到还塞了几粒料进去,这年头还有想着给顾客惊喜的老板?

    捡出扔进垃圾桶的一次性筷子把那几粒东西挑了出来,他不吃虾,不是不能吃,是不吃,严格来说他不吃所有长在水里的活物, 十二岁之后就不吃了。

    他鼻子虽然不通气,可感受是不会骗人的,几粒小小的虾仁就把整份粥都感染了,即便你看不见它的影子,闻不到它的气味,它的躯体也是被燃燃大火隔着铁制器皿烧煮了许久,直到腐烂裂开,就算尸体离去,它的骨血灵魂也要和白的米、清的水融为一体。就像干净清透的河水倒进一瓶红色的墨水,被冲刷被清洗被打散,也是落在了水底,飘到了河岸,染红了波纹,没有什么能抹去它滴落的存在,时间也不行。

    怏怏吃了三分之一,胃好似被安抚住,他实在忍受不了了,把所有关于这碗粥的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垃圾袋一系扔到了门口。大字的躺在床上,胃渐渐不再作妖,他缓口气准备去洗漱,还没脱鞋,手机便响了。

    “我做了些酱肉,你回来带一些过去吧?”

    妈妈依旧是那些常言道,责怪他休息日不回家。

    “上次带的没吃完都扔掉了,浪费。”他不想回去。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人家远地的都请假回家,你倒好,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已。”妈妈有些抱怨他不懂事,又不愿说重话,轻声轻气的,“你奶奶都多久没见你了,你明姐都生二胎了,你也不回来看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结婚的……”

    “我忙。”他打断妈妈的唠叨,右脚把左脚的鞋弄下来了,右脚鞋带有些紧,他一手扶着手机一手去解。

    “我给你打了点零用钱,你——”

    “我不需要,我又不是养不活自己,你们……”他语气陡然上升,随即控制住自己说更难听的话。

    电话那头顿时安静了,过了七八秒才传来声音:“好好照顾自己。”

    “嗯。”他挂掉电话,盘算着下周回去看看吧,真的好久没回去了。

    他出生在北方一个小县城,家里条件很好,在当地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又是堂姐弟六人里唯一的男孩,从小就是家里的宝贝,尤其是他曾祖母,更是把他当命根子,要什么给什么。不了解的人总以为家人的溺爱是导致他对家人可有可无态度的主要原因,其实不是,虽然也有那么一些关系。

    不到十点,他便关灯睡觉了,倒不是累,是浑身没力气。灯灭的瞬间,无边的黑色冲来,睁再大的眼都没办法感受到周围,但稍等等就会慢慢适应,甚至也能模糊中看到一些光亮。就像他的生活,他的希望,他的欢乐,他的痛苦,都是这个劲,从前现在流淌着的一切都是这个调调,没什么意思。

    不困的时候强行睡觉是痛苦的,不困熬成困顿时却被轻声不断的声音吵醒更痛苦,他一脚踢开浴室的门,又被自己的怒气吓清醒,赶紧看了看门,还好没踢坏。

    马桶上的水箱不停传出嘀嗒嘀嗒声,他掀开马桶盖看着里面的几根管子分不清干什么用的,泄了气一样打开房门准备去楼下找人。

    宾馆的走廊相对狭窄很多,昏黄的灯光打在格子地毯上表露出一股暧昧不清的意味,也是在打开房门的那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住的房间是最里面的一间。没等他来得及思考什么,眼前突然冒出一个身穿工装手提工具箱的男人,四十多岁,身形瘦削,布满褶子的脸上带着标准的职业假笑。

    “你好,我过来修马桶的。”

    他懵住了,脑子转不过来,只能调动这个面部的神经发出一个“啊?”字。

    “刚刚428的客人打电话给前台让过来修理马桶,说是漏水。”那人说着看了看房门号。

    他咽了口口水也跟着抬头看了看,是428。

    刚刚我打电话了?对啊,找人应该是要先打电话的,怎么会直接往外跑?难道迷迷糊糊时候先打了电话,才踹开了洗手间的门?

    他脑子里带着些疑问,但还是侧开身体让人进了房内,之后也没关房门,就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那人进行修理。

    “里面有根管子歪了,没啥大问题。”那人连工具箱都没打开,不知道摆弄了什么很快就修好了。

    从看到人到把人送走,不到五分钟,他全程处在混沌状态,看看床头的座机,又看看洗手间,猛地摇摇脑袋,一头栽进了床上。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很憋闷,酒店的枕被并不好闻,困意也消了不少。他掏出手机找了几首催眠的纯音乐,然后带上了耳机,声音开到最大什么都盖得住。

    迷糊中他双眼半睁,耳边充斥着吵杂的风雪声,耳膜发出了抗议。脖子上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他摸了摸,是耳机线缠住了,用力一拽,因为力度过大,手机一起甩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了地面上。他懒得顾,翻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他的意识知道自己做梦了,梦中他在黑色的夜幕下不停奔跑着,脚下的路崎岖不平,但是阻止不了他,做梦而已,子弹都杀不了人。于是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脑内没有目标没有原因,周围一切无所顾忌,只有脚步带动身体。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围绕邮轮盘旋的白鹤,再加把劲肯定能摆脱河面的束缚,不用担心会一头扎进浑浊肮脏的水中。

    脚步越快,他离那河岸越远,终于要自由了吧?他内心的狂喜像一只气球不断被充满空气,不断涨大,就等着爆炸,只要炸了就好。可就在临近界点那刻,远去的河面哗啦啦结了冰,成了一块冰床,动也不动了。那要爆炸的气球漏了气,他瞪大双眼看着前方,平滑的冰面上只有小小一片红色在提醒着他不要走远了,走远就回不来了。

    猛地从床上坐起,他在黑夜里喘着粗气,额头已经冒出了汗液。明白过来自己所处的现实后,他拿过床头的手机发现才凌晨两点。有两条妈妈发过来的信息,他也没打开就又躺下了,躺下那刻就只能盯着天花板数羊。

    他十二岁上的初中,在那时比同龄人早了一年左右,当时叔叔托人在市里找了最好的寄宿学校,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曾祖母心疼得不得了,每次他回校都要拄着拐杖送他到街道的最尽头,休息日时候还会提前在那里等他,天气恶略的话,她就在家门口踱着小步徘徊。

    他那个年龄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加上青春期的前兆,从心理上就对家产生了一股排斥的意念,家人说什么他都要反驳,都要挑刺。曾祖母已经有些糊涂了,每每拉着他要讲些小时候的恼人事,一天内能把一件事说三遍,他完全没有耐心应付老人家的爱意,连最基本的陪伴都觉得烦躁。

    那年寒假特别冷,连续四五天大雪不停,街道人烟稀少,河面也结了厚厚的冰层。他被困在家里郁闷得很,曾祖母还老是拉着他说些听不懂的话,碎碎念起劲了还要骂几句她的儿媳妇,也就是他奶奶。他奶奶嫌弃得很,放下平时的知书达理,张口就问侯曾祖母全家,也不管这个全家包不包括她自己。

    爸爸和妈妈总是说奶奶年轻时受够了老太太的气,现在是要还给她呢。可他曾祖母对奶奶的回击总是不屑一顾,连眼神都懒得给,好像那是一个一辈子都不应该在她面前抬起头的手下败将。

    天气刚放晴的时候,妈妈逼着他写作业,他不情不愿拖拉了两天才写好。小年夜那天依旧是个大晴天,他顾不得雪化的寒气,整个白天都和小伙伴在外面玩耍,到了傍晚才在爸爸的拳打脚踢下跑回家里。

    他心里有气,不愿吃饭,把自己房门一锁,谁也不理。家里人轮番劝了几句都没效果,也就都不搭理他了,曾祖母敲了好久的门他也当作听不见。

    白天玩得太累了,躺在床上没多久他开始犯困,迷糊中只记得曾祖母和奶奶好像又在吵架。

    “我曾孙怎么不开门啊?你们把我曾孙弄哪去了?你们这群不是东西的家伙,就是不想我见我曾孙,你们不孝顺……”

    “妈,你别吵了好吧,你曾孙子回学校去了。”

    “要过年了……”

    “过年过年,你这时候倒不糊涂了,他就是嫌你烦才不想见你的。”

    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过曾祖母说话。

    那天晚上又飞起了大雪,屋檐上挂了长长的冰溜子,惊喜又吓人。街道不远处的河面原本已经融化掉了一层的冰,现在又铺了厚厚的一层,他的曾祖母就躺在那条河的冰面上,穿着专门为过年准备的暗红色棉衣,整个下半身被河面冻得结结实实的。

    他狂奔过去的时候,那里围了一圈的人,有几个人在凿着冰面,他来不及仔细看就被叔叔叫骂着扛回了家。

    “雪太大了,她迷路了可能。”婶婶哭啼啼着。

    “你们为什么没把小门锁上,留着小门做什么?”爸爸哽咽着呵斥叔叔一家。

    “你怎么能全怪我们呢?有时候小门会忘记上锁的呀。”

    “你们住在楼下的,她半夜开门你们什么都听不见吗?”

    “就算听见了,也只当风吹的。”叔叔是个直脾气,“都怪妈,干嘛说小时回学校了,奶奶糊涂了,她想不清楚会当真的。”

    “又怪到我的头上了?你们明知道她会当真干嘛不拦着我,干嘛不把小时拽出来?”奶奶有些嘶声力竭了。

    他坐在房中的地板上听着门外的争吵,脑中全是曾祖母拄着拐杖在大雪中寻找他的情景,这个情景纠缠了他十几年,他摆脱不了。以前他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止不住的胃疼,疼着疼着胸口的愧感都会顺着神经脉络冲进脑子里,最后胃上的疼痛居然能变得毫无怜慰之处。

    后来他把这当做自己减轻痛苦的方法,想着自己胃疼应该是报应,胃越疼自己的罪孽应该就越轻。不过这种精神胜利法并未长久,工作第一年的冬天,他加班时候疼晕在了办公室,幸亏管理员巡夜时发现了他。从那之后他便开始乖乖吃药了,毕竟不想死就得活着嘛。

    早上六点半他便办了退房,柜台返还他押金的时候,他随口提到房间里的马桶一直有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最好修一修。

    一直低头不语的柜台人员突然抬头,又瞬间慌张低下头去,然后啪的一声拍在台子上两百块钱。

    什么态度呀,他在心里嘀咕,也懒得跟这人计较,拿了钱便走了。

    他一走出门口,前台便瞪大了眼睛往外瞅,之后硬拽着前台躺椅上还蒙头大睡的另一人小声道:“姐,姐,别睡了,就是昨晚监控里的那人,一直断断续续在门口跟空气说话,神经病似的,我快吓死了。”

    “这才哪跟哪,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多事呢,别烦我了,我困死了。”那人眼睛都没睁开,说完便又倒在了躺椅上,张着嘴打起了鼾。

    前台看看躺下的女人,又看看门口,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关于酒店的恐怖电影,寻思着还是换个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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