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去看一看尘世的繁华……”
嘶哑的歌声伴随着吉他的节拍在嘈杂的空间里游行,空洞的欢笑声和尖锐的酒瓶碰撞声挤满了这个沸腾的世界,在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大杂烩灯光中,吉他弦颤抖的声音努力缩小着身形,在人群中挤的很吃力。
一双双举起放下摇摆的手,一只只升起坠落跳动的脚,一个个左摇右摆扭动的臀部……疯狂地抢夺着空间……他们没有节拍地上蹿下跳,像一条条兴奋极了想学猴子飞檐走壁的狗。
“瘟狗!你他妈怎么又来了!”
狂暴的怒吼声在我头顶响起,我一个激灵跃起来,转身往身后跑,下一秒一只酒瓶砸在我刚刚趴着的位置,碎片发射着人类狰狞的醉态,惨绿的酒液在地板上龇牙咧嘴。
“你还敢朝我龇牙!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他举起另一个酒瓶朝我冲来,我拔腿就跑,冷冷地回头看他。
他跑了两三步停了下来,冷风似乎让他清醒了几分,那混沌的双眼透出些许不知身处何地的茫然来,他嘟囔了几句,将手中的酒一仰而尽,摇晃着身子走了进去。
我也跟着往回走,趴在门口,瞪着那个硕大无比闪着红光的“逍遥”二字,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尾巴。
嘈杂的声音像是蒙了一层遮羞布,在小巷里歪歪扭扭地晃动着腰肢,我打了个哈欠,嘴巴张得很大,吞进了一些迷路的声音,它们在我身体里闷头乱窜,我的胃传来一阵痉挛,发出痛苦的“咕噜”声。
“呕——”一团混杂着各类杂酒的肮脏呕吐物降落在我面前,我赶紧弹开,走神的思绪显然没跟上,导致我像一条死鱼翻滚下了台阶。
带着呕吐物惯有的恶臭液体溅在我身上,与此同时,一个酒瓶装着不堪入耳的脏话精准地砸在我身上。我哀鸣着朝小巷里逃去。
一双双疲惫的双腿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我缩在一堆废弃的酒瓶旁边,看着它们交替地切割着小巷里微弱地光线,乱麻麻的说话声和着乱哄哄的酒味儿在我上空飘荡,犹如一团团被抓进粪坑浸泡的乌云,悲凉凄惨地哀嚎着。我不忍抬头。
吉他光滑的屁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急忙抬了头,对上一双疲惫的双眼,在我看到我之后,它们吃力地挤出了一抹笑容。
二、
泡面的香气在狭窄的房间里飘荡着,它们叽叽喳喳地在这个乱糟糟的空间里窜动着——墙壁反射着灰黄的光,仿佛被燎泡的皮肤;满地的烟头和酒瓶,很难找到干净的下脚地儿;仅够一个人睡的小床上,一头挤着混乱的衣物,另一头安静地躺着那把吉他——它们“啧啧”地飘着,一不小心钻进了飘满油脂的水池,被里面堆积如山的脏碗吓了出来。
他哧溜哧溜几口吃完了面,又咕噜咕噜喝光了汤,在我眨巴的眼睛里露出一抹歉意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火腿肠,掰了一半扔给我,然后边啃着另一半边把碗扔进了水池。
一口下去的火腿肠坠落在我空荡荡的胃里,像一只扔进枯井的青蛙,望着明晃晃的洞口,发出悠长凄凉的回声:
“还是饿呀——饿呀——呱呱——汪汪!”
我的哀鸣没有激起他的任何同情心,他疲惫地瘫软在床上,像一只倒空了的麻袋。
忽然,空气里出现了异样的气味儿,我饿的失去光彩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一只老鼠翕动这鼻翼从钻出来,绕开洞口的臭袜子,谨慎而怯弱地走走停停。
对视的那一刻,它发出惊悚大于意外的目光半秒后,我的爪子在街道透出的橘光中一闪而过,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它。
第一天清晨,我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他,我的主人,半眯着眼摸到手机,两秒后,他脸上的困意一扫而空,愤怒使他像昨天醉得一塌糊涂的酒鬼:“都说了我没有钱了!没钱!老子他妈的连房租都付不起了,你还找我要钱!”
片刻的停顿。
“你他妈又去赌了?上次不就说最后一次吗?你活该!你他妈被剁了手才长记性!”
他把手机甩在床上,喘着粗气,像一头刚耕完地的老牛。
床边的凳子突然飞腾而起,被坑坑洼洼的墙壁反弹回来,如同昨晚那只老鼠一样哀嚎着。
他抓了抓乱成一团的头发,摸出一根烟,点烟的手因愤怒颤抖着,点了三次才点着。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像毒瘾犯了的吸毒者,然后在那张分不清是享受还是麻木的嘴唇里吐出了苍老的烟圈。
他沉默了片刻,摸出手机,闭着眼按了几个数字。
“说吧,这次又欠了多少钱。”
烟雾中皱起的眉让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我待会儿打给你。”
还是沉默。然后突然一声恼怒的大吼:“你他妈还有资格问我吃不吃得起饭吗?!”
手机再次被摔在了床上。
我趴在门边,百无聊赖地嚼着那根硬邦邦的鼠尾,吞进去又吐出来又吞进去又吐出来一半,像吹泡泡糖的人类小孩。
他脸上浮现出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凉的笑容:
“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三、
我终于将那根鼠尾一股脑儿吞下,心满意足地从半开的破窗钻了出去。
从那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气息中,我“目送”着主人左拐出了小巷,过马路,在街道的尽头右拐,停在了一个自助银行面前。
街边的包子店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干扰了我对他气味的追踪,口水瞬间充盈了我整个口腔。
路上的行人都大步流星地快走着,仿佛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公交车站旁总是等着一群低头玩手机表情麻木的人,车一来,像暴雨中拼命往鸡笼里钻的鸭,只顾乱挤;茶馆里坐了一堆打麻将的年轻人和打扑克的老年人,老年人的眼里还有茶,年轻人眼里就全是钱了。
一对情侣打情骂俏地从我身边经过,女人手中的冰淇淋掉了一半,但沉浸在幸福中,对此毫不知情。我小跑过去,舔干净了这个屎状的混合物,冰冰凉,甜滋滋,说不上好吃,但也不赖。
抬头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她就这样惊艳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白毛似雪,柔软如云,两只耳朵被染成嫩粉色,尾巴是一簇动人的宝蓝,随着她俏丽的身姿一摇一摆,宛如调皮的蓝鸟儿,煞是可爱。
她迈着青春活力的步伐,带着母狗的娇羞和矜持,围着一个小女孩欢快地转着,脖子上的红色铃铛发出动听的声音。
粉红色、蓝色、白色、红色……揉合成一团,这哪是一只母狗,分明是一只五彩斑斓的调皮精灵,散发着雌性的动人的魅力与风姿!刚吃下去的冰淇淋滚烫地灼烧着我的喉咙,干涩得要紧。
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灼热,她终于感受到了,温柔的眸子里霎那间透出动人的光彩来,她害羞地躲在女孩背后,只露出半只娇媚的眼睛和一只粉嫩的耳朵。
“妞妞,妞妞,怎么啦?”女孩回头疑惑地看她,俯下身将她温软的身体抱在怀里。
原来她叫妞妞!啊。多么美丽动听的名字!她还在偷偷地看我呢!天哪,今天出门忘了去“逍遥”外面坏掉的水龙头底下洗个澡!洗把脸也是好的啊!这样糟糕地出现她面前实在是太丢脸了。不过看她那娇羞的模样,定也是对我动心了,本该如此的,若要说这条街上颜值最高的狗,非我莫属。
“汪汪!”我对她轻吠着,趁热打铁地问道:“你好!你也喜欢我对吧?”
没等她回答我,一个中年妇女从店里走出来。她厌恶地看着我,挥臂做出驱赶状:“去!哪儿来的野狗!敢打我们家妞妞的主意!也不撒泡狗尿照照你这寒酸模样!”
腐朽!陈旧!落后的思想!为什么爱情非要分个高低贵贱!穷书生就不能爱上富家女,骑士就不能迎娶公主吗?我虽然穷!但我狗穷志不穷!为了我的公主,我愿意把这条街的天下都打下来,将王冠加冕于她头上,让万狗崇拜!我们会有幸福的家庭,会生一堆可爱的粉耳朵、蓝尾巴、红铃铛……
我朝她愤怒地吠叫:现在已经过了父母包办婚姻的年代了!
“疯狗!”
妇女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怯意来,急忙领着女孩和她钻进了小轿车。她从女孩的怀里探出头来,用眼神表达着对我的歉意和爱意。
我追过去,隔着车玻璃问她:“那你愿意和我私奔吗?”
车突然开走,她略带茫然和歉意的眼神消失在玻璃后,我急忙追过去,大叫道:“汪汪!我在这儿等你——”
车很快转了弯,被一片杂乱的车流吞噬了。
我的心脏恢复了跳动的功能,此时它正在不规律地撞击着我的胸膛。我停了下来,屏气凝神,努力跟着那根被厚厚的车窗隔离、被街道的玻璃过滤、被汽车的尾气污染的、越来越远越来越细的气味。
“啪”,不堪重负的细线终于断掉,与此同时,各种气味涌了上来:下水道的污水臭味、糕点房新出炉面包的香味,小巷里新撒的狗尿骚味……我甚至又找到了主人的气味——他在一家餐厅里工作,身上沾满了油腻味儿——但我再也找不到那股让我心跳不止的味道。
我仰天长吠,一双皮鞋将我重重地踢到一边,我的悲愤嚎叫化为痛苦的哼唧声。
我忍着疼痛爬起来,拖着身心俱伤的残败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家里挪。还没到门口,我突然想起我做狗的职责来。
这城市的流浪狗太多,而且从不守规矩,我的领地要是不坚持每天标记一遍,第二天就被不知好歹的野狗霸占了。
无须耘踉,我走到小巷的一端,“滋滋”撒了半泡热尿,然后小跑到另一端,“滋滋”完了另外半泡。
很快,带着我高尚的爱情与相思,整条小巷芳香四溢。
四、
“吱呀——”门被打开,满身油腻的主人拎着一袋剩菜招呼着我,我摇着尾巴扑过去,光荣地将他们一扫而空。
熟悉的吉他声响起,主人坐在沙发上,手指灵动地拨动这琴弦,闭着眼轻声哼唱着。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
我砸吧着嘴,满足地趴在他脚边。
吉他声回荡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主人低沉的声音将我引向了那个远方。
宽阔的沥青大道笔直地伸向远处,阳光毫无吝啬地在上面厚厚地镀了一层金光。四周是汹涌的金黄麦浪,铺面儿来的麦香让行人醉倒在路旁。音乐是一股清爽的微风,它欢快地在麦浪中穿梭,划着小船儿飘荡,将那些轻快坚定的步伐吹散在无边的金色世界里。
我喜欢这个时候的主人。
没有在“逍遥”献唱时的无人能懂的疲惫,没有在油腻的饭店里被顾客臭骂的狼狈,没有被父亲的赌债逼得吃泡面的悲凉,也没有夜深人静想念家乡的泪水,此刻有的,只是他自己,那个怀揣着音乐梦远走他乡的叛逆少年。
我想起了被他捡回家的那个夜晚,他摸着狼吞虎咽地啃着火腿肠的我,轻叹道:
“又是个被生活抛弃的小东西。”
那时我抬头对上他的眼,他眸子里闪着金光,笑得无比温柔:
“可咱还是得生活。”
五、
平淡的一天,屋子里第一次迈进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脚印。
“有人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眼中的凶光却顿时消失了一大半。
我听出了这个声音。
我并没有把他轰走,只是警惕地盯着他,怕他搬东西出去换钱——也许他正是这么想的,因为他鬼鬼祟祟地进来,正是主人去上班的时间——不过说实在的,这个屋子里,除了那把破吉他,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他进门之后就愣住了,满脸的不可置信。他也许想象着这是一间家具齐全、充斥着小康气息的屋子。
他足足站了半个钟头。终于,那双嗜赌成瘾的小眼里流出来两行浊泪。
他流着泪,洗干净了水池里堆积的所有脏碗,将桌子上的泡面盒子、烟头子、啤酒罐子全都收了起来,又把所有臭袜子、脏内裤、衬衣裤子等等全都洗了。床上瞬间整洁起来——我猜要不是担心今晚他儿子没地方睡,他会把床单被套一起洗了。
他来时空着手,走时带了一堆垃圾。主人打开门的一瞬间急忙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一脸疑惑地走进来,跑出去看门牌号,直到在门口张望的他看见了我才犹疑地迈了进来,小心谨慎的模样像是在冰上行走。
我躺在明亮的地板上和他大眼瞪小眼,他吐出四个字:
“田螺姑娘?”
我愣了愣,狂点头,他扑哧一笑,重重地拍在我的狗头上。
其实,我们都知道谁还有这个家的钥匙。
后来,听说他父亲戒赌了。
春节那天,他走了。这是他离家后第一次回家过年。
我像往常一样出门溜达,仰着幸福的狗头看漫天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它们真像一颗颗闪亮的爆米花。
一个酒鬼走出“逍遥”酒吧,抡起手中的啤酒精准地砸了过来。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听见他嘟囔着:
“他妈的老子终于弄死你个瘟狗了!什么破新年新气象,生活还不是一样塞满了旧烦恼!还是酒好!酒永远不会变!永远都不会老!借酒消愁——嗝——就是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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