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老,是大家对鲁锦元先生的尊称,他是我20多年前在双楼职业中学工作时的同事。那时,不独我们年轻一辈喜欢这样称呼他,学校的领导,以及一些与他年龄相仿的老教师也一概以“鲁老”相称。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其熟悉的称呼还在耳畔回响的时候,尊敬的鲁锦元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十几年了。十几个春秋是一个不短的时间,许多人和事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无痕,但是,我只要一想起鲁老,便觉得一切恍如昨天。*
我和鲁老的相识缘自于他的公子鲁万程君。那时我在双楼职中工作,而万程兄也在本校挂名,人却在另一所学校同父亲一起做事。前后约有两年。到1993年,或者是1994年暑假,万程兄正式办理调动手续,落户另一所学校,万程的父亲——鲁老则同时调来我校,与我们做了同事,真正的同事。
鲁老不会骑车。上班下班,全是步行。像他这样的年纪,不会骑车,似乎并不多见,为什么他一直没能将自行车学会呢?大家心中一直有些不解,但老师们好像没有人当面问过他,或者有人问过,他没有回答。鲁老的家离学校不远,只有四五里路,其中有两三里与我同路,于是,在上下班的路上,我便有机会碰到他。一个人,常常独行。天阴或者多云的时候,手上就会有一把伞,长柄的那种,像握在手里的文明棒。步子不大,但频率很快,永远都是急匆匆的样子,虽然家里、单位并没有多少特别紧要的事等着他去完成,然而我从没有见过他溜达慢行。请他坐我的自行车,开始他不肯,我知道他是不肯让我多出力,然而年轻的我出这点力算什么呢?在我坚持之下坐上来之后,他总是轻轻地拉着我的衣服,很有些不放心我的车技。后来,见我很小心,车子也挺稳当,便渐渐松开手,开始同我拉家常。不管带他有多远,下了车,他总是很正式地谢谢我,反而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鲁老是个幽默的人,后来我们陆续听到的关于他的一些掌故,也进一步注解了他的幽默和智慧。听说他在另一所学校任教的时候,学校盲目地引进了过于严格的点名考核制度,老师们非常反感,但都没法说服校方收回成命。鲁老是“忠实”按学校规定执行的,为此,他特意用硬纸板制作了一个类似时钟的转盘,刻度指示上分别标上了大便、小便、洗衣、吃饭、家访、运动等十几个日常事项,中间一个指针,箭头指向哪里,就表明主人此刻干什么工作去了。坚持点名考勤的领导闻说此事,立即作了改进。关于这一掌故,熟识了之后,我曾经当面核实过,得到他的确认。调到我们学校后,考虑到他的年龄和所学专业,没有安排他上课。所以,我没有机会在课堂上感受他的妙趣横生,但我相信他的课一定是惹人听的。
我和鲁老的交流,最畅快、最充分的是在教师食堂的饭桌上。在学校这个特殊的环境里,食堂是教师们最无拘束的交流场所。没有尊卑长幼,没有在学生面前的许多顾忌。食色性也,在这里往往有淋漓尽致的体现。这时候,鲁老最拿手的是用他所学生物学专业的观点及时纠正别人有意无意的谬误。一次早餐的时候,某老师故意用听来的鲁老的一件趣事开玩笑。故事说的是鲁老的“迂”。传说在一个年级组办公室里,两个教语文的女教师正在批改作文,甲老师改到一篇好文章,便情不自禁地读给乙老师听。文章是写学校运动会的,精彩处说,“发令枪一响,运动员像一只只受惊的兔子,向前飞奔……”女教师尚未读完,尊敬的鲁老马上止住,且发表了自己的高见。他以为,此处并不精彩,甚至有科学性的错误。两个年轻的女教师大吃一惊,赶忙请教。鲁老大发宏论:兔子受精,精神体力都大受影响,怎可能比平时跑得更快。哺乳动物大致都是如此,或许人类有些例外。两位女教师听罢,目瞪口呆。我理解,这个故事虽能体现鲁老的一些风格,但故事的主人翁未必就是鲁老本人。然而,鲁老听后并不十分较真,想解释几句,谁知越描越黑,渐渐地竟完全掉入了人家的圈套,自己先止不住大笑起来。那爽朗的孩童般的笑声,至今仍印在我的脑海中。
后来我调离双楼职中。不久以后,鲁老也到龄退休。一天,我下班回家,在我家住处的附近,遇到了好久不见的鲁老。他蹬着一辆三轮车——老年人常骑的那种,车厢里有一些杂物,看来三轮车已经成为鲁老的代步工具。在城里碰见熟人,鲁老很高兴,微胖的脸上写满兴奋。他告诉我,老家乡下的一小块地已经退掉,自己跟老伴一起住到大儿子家里,帮工作繁忙的儿子儿媳操持一点家务。恰巧,他儿子的住所与我所住的小区隔河相望,他的孙子跟我的女儿又是同班同学。于是,相约有空的时候走动走动。
可是,不久听说鲁老在学校老干部例行体检中,发现肺部阴影。不几天,进一步的检查确诊鲁老罹患肺癌,且已到晚期。我回家说给妻子听的时候,我们都为这位长辈的不幸感到悲伤。劳苦一辈子了,刚刚退休能够享一点清福的时候,却偏偏得这样一个病。默默的,我们期望上帝能给他一个公平的命运。
后来,听说他动了手术,但效果不是十分理想。大病静养,我们没有去打搅他。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鲁老的夫人陪着他出来散步。重病之中的老人,步履蹒跚,想走得快一点,已是身不由己了。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些浮肿,大大小小的老人斑也开始显现出来。天气虽然并不怎么冷,但他的身上还是穿上了棉袄。远远的,鲁老就看见了我,两只眼睛顿时放出光来。他的夫人向我介绍了他的近况,要我劝他不要着急,不要急于骑车锻炼。老人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的夫人怕我说漏了嘴,吓了老人,站在老人的背后直朝我使眼色。其实,我又何尝不懂,怎忍将如此残酷的实情给垂暮的老人以重击呢?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鲁老。因为,两三个星期以后,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他,鲁老便匆匆辞世。
鲁老长我二十多岁,是我敬重的长辈。然而,我们之间真诚的友谊,让我们彼此完全忘却了年龄的差距。他的敦厚质朴,他的善良友爱,他的幽默机智,在我的眼中,在我的心中是一面不倒的丰碑。
唯一遗憾的是他走得太急了,没有能够享受到他应当享受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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