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唱晚

作者: 你茶小祖宗 | 来源:发表于2018-08-08 21:45 被阅读77次

    序:唯牡丹亭不可负

    万里碧波万里烟,我乘小舟下江南。

    我在周庄待了很久,白墙青瓦的小镇穿一袭水蓝袄裙招摇过市,将头发松松垮垮随意梳一个髻插上从小摊上用十块钱买来的假翠步摇,竟看不出半点廉价的感觉。早起买路边蒸汽缭绕的萝卜糕和莲子粥,坐在青苔潮湿的台阶上,学着旁边卖糕阿婆的吴侬软语同她攀谈;午睡起到油菜花田里扑蝴蝶,常常是蝴蝶没扑到却被花粉染了眉间金黄;晚上看戏,昆曲梆子,对我总有种朦胧的情愫在里面,便每天租渔舟跑去天水阁听戏,渔舟是没有篷的,下雨就打一把浓红的油纸伞,客栈好心的老板娘送的。

    天水阁四面邻水,很多听戏的人是坐着船来的,密密麻麻挤在方寸大小的水面上。涂了油的乌篷船大摇大摆闯进来,白篷船小心翼翼避开,唯恐蹭上了乌油玷污了船面。好几次旅游团的三层楼高的大船横在我的渔舟前,把我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戏台上的动静,气的我跳脚直骂,船险些仄歪进水里。今天要演汤显祖的《游园惊梦》,可偏偏条条船客满,好不容易招到一只小舟,里面却是坐了个少年。

    “你是周庄人吗?”我在他对面坐下,将裙摆收了收露出一两寸深蓝布鞋,问道。“是,”他答,“你呢?”“我不是。”天上开始飘起雨丝,我撑开了油纸伞,将竹骨伞柄靠在左肩上。“你很像,我反正是看不出来的。”我这才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眉清目秀书卷气极浓,让人感觉挺舒服。“在周庄,没有故事的人一看就是外地人。”我说。渔舟开始慢下来,前边水路被堵住了,好几只篷船舱船堵着,几近龟行。“我倒有个故事,不如说给你听听,也好打发打发时间。”他说。“我是想看《游园惊梦》的。”我白他一眼,他笑,眼睛弯得孤度很大,我才发现他蓄了头长发,半挽髻垂肩,皮肤极白,脸是鼓得很圆,总脱不了带着婴儿肥的稚气。“这个故事可不比《游园惊梦》差。”

    于是我就安静地听完了他的故事。

    乡音一语缓步行

    常落樯乘一只渔舟沿白蚬江顺水而下。

    天色仿佛瞬间就暗了下来,水波渔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撑船的老船夫索性收了篙,点起舟尾一盏渔火,昏黄的火花照亮粼粼浪雪。常落樯把手指浸入江水中,清冷的江水一阵一阵刺激着他皮肤的滚烫。这是他十年里第一次回周庄。十年前常落樯十八岁,那年父亲带深去世;如今回来却是办母亲薛凝的丧事。

    常深是周庄颇具声望的商贾,年轻时南下到安徽经商,返乡时带回福鼎白茶借此发家,为人正直清廉老来已是德高望重。常深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皆因无子被常奶奶迫看离了婚。娶薛凝那年常深已四十六岁,而薛凝刚够而立,诞下常落樯,常深自是千般娇宠万般溺爱。

    转眼常落樯十八岁,高考收到上海工商录取通知书,然常深想让他直接接手家业,常落樯执意不肯。素来对常落樯百依百顺,常深唯这一次不妥协,常落樯也是娇横惯了,两人大吵一架后当夜乘船去 了上海。常深许是年纪大了急火攻心竟从此一病不起,数次求医问药,名医偏方皆用,非见不见好转反日益加重,半年后就魂归西天。薛凝只得一面料理后事照管家业,一面辗转找寻独子下落,常落樯闻悉竟不敢回去,总觉父亲是被他气死的,却是怕见父亲遗物惹起心绪崩溃。薛凝无奈,不在于引起乡邻间的窃窃私语,在于家业无人接手面临分崩离析,独靠她区区妇人苦苦支撑,一撑十年。常落樯也深陷自责中,整日对着上海出租屋内斑驳的墙喝闷酒,大学毕业后没有读硕博进入了一家跨国公司,专销茶品。这才渐渐振作,也算是对家业的另式继承。这次回乡,也是想将家族一并纳入工作,好方便打理。

    薛凝这日清早如往常一样开铺门迎客,却突然昏厥在地,伙计们赶忙送上船去医院,未到便咽了气,给出鉴定是脑溢血。常落樯不禁想起薛凝的音容笑貌,一时如鲠在喉,将手指从江水中抽出。指尖在水里泡得过久,起了皱微微浮肿,摸上去业已冰凉。接到消息时,他正处理莲子茶的相关事宜,听此丢下工作订了当天船票回家。

    老船夫站起身,重新操起竹篙,迎着习习凉风扯起沙哑的嗓子唱起了渔歌

      伊采莲蓬塘水清

      笑双目脉脉含情

      荷风阵阵映倩影

      低眉娇羞若比邻

    一群白鹅卧在岸边沙里栖息,望进船尾忽明忽暗的渔火竟飞扑去咬,被老船夫一声吆喝撵走了。

    老船夫篙一点,舟停。常落樯道过谢,上岸缓缓走着,不久便望见常家那黑瓦白墙的气派大宅,朱漆的大门贴上了白纸,檐角两只硕大的白灯笼幽幽摇曳。常落樯却只觉得平静安宁,这样诡秘的氛国只给他平添了安全感。

    常落樯推开虚掩的门,薛凝的灵柩停放在大堂,正上方悬着她的黑白照片,虽已迟暮,笑靥如初,追忆着少女时期的灵动迷人。常落樯眼眶开始发热,忙背过身揩了揩眼睛,视线遂逐渐往下,看到那黑发白裙的单薄背影正跪在地上,不禁开口唤到:“照夕。”

    伊采莲蓬目含情

    徐照夕闻声回头,见是常落樯,先冲他一笑,继而滚下泪来,转身凄凄望着薛凝的照片小声啜泣起来。

    常落樯挪到徐照夕身边,与她并排跪下,凝眸望向灵堂。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良久,徐照夕开口说道,声音略显倦意沙哑。“你明知道我是不得已。“常理落樯目光转向照夕,她正阖住双眼极力忍泪,睫毛密密遮住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黑发垂至腰际,越衬得皮肤雪白,一滴泪划过她几近失血的脸颊,滚过发白的唇,在瘦削的下巴上吊着摇摇欲坠。“你明知道我是不得已的,“常落樯重复道,“母亲是不会同意的。”他又重新看望向薛凝的遗照,笑意盈盈,在常落樯眼中那笑竟暗含了丝嘲讽。

    “我明知道?我明知道?”徐照夕猛地起身,长发衣袂随之掀起一阵风,吹得常落樯眼睛发痛。“我明知道你也爱我,我明知道伯母生前是多么欢喜我,我明知道你是在逃避!”徐照夕无法控制情绪,冲着常落樯大  吼。

    薛凝去世前,家里大小事务确是徐照夕帮忙照应着,送薛凝去医院也是她一路陪着,薛凝走前拉过徐照夕的手,要她一定要找回常略樯。徐照夕哽咽着点头答应,心却默想薛凝竟是如此的瘦,皮肤几乎是绷在骨头上,脸颊有些凹陷,眉毛的黛色也褪去了。

    常落樯站起身,把徐照夕拥入怀里,轻拍她的肩头。“我明知道……”徐照夕已泣不成声,在他怀里颤抖间或发出一声较高的呜咽。徐朝夕与常家并没有任何关系,早年常深收购莲子烘干焙茗,鲜莲子是由采莲女供应,徐照夕刚及笄跟着如妹们同去采莲蓬,究其离不开一个钱字。常家的莲子是徐照夕送去的,薛凝验货登时便对这个干净单薄的女孩起了怜惜之情,她看徐照夕一身秋香色布衣,虽朴素至简但极安其身,举手投足间自成一番风韵,谈吐言语又是很有教养的,就认定这孩子绝对不俗,当场认下义女,包下了她成年前的学费。当时徐照夕已没有任何亲人,薛凝干脆派人打点了她的行李,一日后就收拾出客房要徐照夕住进去。熟料徐照夕十分硬气,拒不接受,薛凝亲自叫了好几回才答应,这让徐照夕在薛凝心中又添了几分喜欢,对她更是关怀有加。常落樯起先对这个初来的妹妹很不服气,基于常深的宠溺,天天给徐照夕下绊子,甚至趁徐照夕不注意抱走了她一直养在身边的猫放在屋梁上。猫天天被徐照夕照料的极舒坦竟不敢跳下来,急得徐照夕跺脚大哭。常落情免不了薛凝一顿训斥,连常深也罚他站了半钟头的墙角。

    徐照夕进入常家后依然去采莲莲,常落樯也时常去凑热闹。六月周庄荷莲遍水开,莲蓬也成熟得早。常落樯站船尾摇橹,徐照夕坐船头剥莲子,这时她的指甲总是磨损。常落樯见她粉嫩十指上水玉儿似的指甲被莲蓬折缺,心中升起一阵阵可惜。徐照夕及腰黑发用一块水红色手帕绾住,如黑色瀑布般倾泻而下。剥出的莲子轻巧莹白,却比徐照夕还黯上一截。常落樯就这样直楞楞盯着看,有时竟忘记了摇橹,周围浅碧荷叶深红花顿时失色,任水波如何潋滟都比不上徐照夕双目里的秋波。

    朦胧的情感悄悄扎了根。

    薛凝听说,招常落樯独自去帐房,常落樯对此不以为意,深知薛凝心里是极喜爱徐照夕,若徐照夕真成了她儿媳妇,一定也是欢喜的。常落樯大剌剌掀开门帘,刚站定唤了一声妈,薛凝手中的扫帚一横打到常落樯膝上,常落樯吃痛,扑通一下跪倒。“妈……”常落墙揉着已经发肿的膝盖,刚站起身,薛凝断喝道:“跪下!”“妈?”常落墙抬眸,不可思议地望向满脸怒气的薛凝。“我让你跪下!”薛凝杵了杵扫帚喝道。常落樯慢慢跪下,面对的是张乌木四脚雕花桌,整整齐齐摆看他祖辈的牌位,东阁祭酒……礼部侍郎……内阁大学士……苏州山长,常落樯从这些陌生的词汇上掠过,咀嚼出另一层意思,这层意思使他后背冒了点冷汗,腻腻地粘在衣服上。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到徐照夕嘴角边的笑窝,蓝底碎花的棉长裙,漆黑滚白边的刺绣布鞋,还有采莲蓬时唱出的雀跃的渔歌,被莲蓬折缺了的指甲。

    “门第。”薛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接着是门帘掀开的扑簌声。常落樯呆跪了很久,那一年他十八岁。

    流年记忆随烙心

    徐照夕环着常落樯的双臂松了。

    她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竟不知天高地厚爱上了阔少爷,纵使他也爱她, 纵使薛凝十分欢喜她,常家已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决不容许她用常的姓氏过门。

    徐照夕根本不知道帐房里的事,她原以为常落樯心系远方才远走高飞,而她不过是常落樯生命里的一个标点,常落墙还会有爱情,但对象不再是她徐照夕;她原以为常落樯十年不回乡不是因为常深的死而是对她心存芥蒂。十年里哪年不是在煎熬中度过,哪一天都想着尽早离了常家,哪一晚都翻来覆去整夜整夜想着常落樯,只是对薛疑心存感激始终不忍开口提离常家的事,更何况她还希望常落樯回来,她总是有点自私的甚至是抱有侥幸的。

    “妈已经离世了。”常落樯轻声说,眸色从灵堂划向徐照夕的脸。徐照夕恰也抬头看他,她觉得在常落樯的瞳孔里折射出的人影是卑微且渺小的。徐照夕轻声叹气,转头走出大堂,留下衣袂飘忽掀起的风再次吹痛常落樯的眼睛。

    薛凝灵柩停放三天,三天后常落樯主持了葬礼。常宅门檐角上的白灯笼还在幽幽摇曳着,缟素也还没有脱去。徐照夕的黑发被一圈白绸拢起来,终日凌乱,却因此更显出有点楚楚可怜来,眼泡微微红肿着,人似乎憔悴了不少。原本血色就若无的肌肤更是白得耀眼,她势不能戴孝——这使得她几乎与身上一的白纱融为一体。常家的茶还要继续交易,徐照夕还是天天采莲蓬,但采回的莲蓬一次比一次少。

    常落樯已与股东谈妥,常茶已是公司的一个品牌。徐照夕用不着再去采莲蓬,可她的指甲却照样磨损。常落樯往往一天到晚都见不到她,他这边心急如焚,徐照夕还双腿悠在船上剥莲子,水玉儿似的指甲好容易养起来又折缺了;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渔歌,往往是不成调:好好一双碧清妙目空空望着: 在渔舟上从弯月渐隐坐到夕照落霞也不觉得时间的流逝。她几乎是个机器了。

    常落樯心知肚明,他只是怕徐照夕出事,有天徐照久夜半还未回常宅,常落樯早已派人去寻了七八次,他在厅堂守着支火如豆的蜡烛等得几乎睡去,蒙胧中看见徐照夕飘进来,拢头发的绸不知去向几绺头发浸了水,杂乱地粘在腮边,孝服也湿得透紧紧贴在身上,衣摆和袖口处不断滴着水珠,表情木然,仿佛头发的刺挠和孝服的粘腻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她是感觉不到的。常落樯立刻精神起来,刚唤照夕,她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上了二楼卧室,把木楼梯踩得咯吱响,声音令人牙酸。

    徐照夕又一次天边弯月还未完全隐去就坐了渔舟去采莲蓬,常落樯听见动静,紧跟着她出了宅门,跳上渔舟。

    徐照夕知道是他在跟着,于是不解系船绳,直接坐到了船头拿起一支半枯的莲蓬开始剥,常落樯也不言语,默默解了船,撑篙起然后任着小舟漂荡。弯月已经落下丝绒灰的天幕,东边已泛起了明亮的晨曦。常落樯在船尾看了她一会儿,徐照夕抬了抬眼皮,却始终没抬起头来看向他。

    “照夕,”常落樯轻声开口在徐照夕旁坐下,“不要剥莲蓬了。多好的指甲就这样糟踏了。”徐照夕道:“这是我能为你常家唯一做的,伯母也已入土,常茶被收购,你还不要放我走,我留常家作什么?常家有我什么地位?”虽说着话,徐照夕还依然垂看眼皮,手中依然剥着莲蓬,语气也染了几分哽咽,剥莲蓬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像要把那满腔的委屈发泄到莲蓬上。

    “嘶!”徐照夕倒吸一口凉气,水玉儿似的指甲飞出去一小片,手指立马淌出鲜红来。日头刚出,折射着血色的光。徐照夕纤白的指尖上多了一粒独颗的红宝石。常落樯很是心疼,眼见血要滴上徐照夕裙上的缟素,飞快地捉住她的手托着。“你放手!”徐照夕忍着痛想要挣脱,指尖肿胀的剧痛一阵阵传来,她眼里汪了两泡泪水,实在不好挣开。“别动。”常落樯声音暗哑,却又带了点威胁的意味。徐照夕正忍不了指尖上的剧痛,听到反也不挣扎了,任由他牵住她的手。过会她感觉那手指上多了一个冰凉的圆圈,减轻了丝肿眼感。徐照夕回头,只见一枚独颗红宝石的铂金戒指在那受伤的手指上——右手的无名指。

    “我妈说,这枚戒指要戴在她未来儿媳妇手上。”常落樯并不看徐照夕,掠过她望向渐渐升起的朝阳:“嫁给我好吗?”徐照夕抬头看他,太阳光镶在他身上,落在渔舟的帆樯上,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明朗起来了,指尖的剧痛也逐渐流逝去了。“好。”她笑道。

    续:渔舟唱晚一生情

    “……常落樯看着徐照夕的笑靥,一种昏眩感突然袭来徐照夕的身影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

    “……常落樯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渔舟上正沿白蚬江顺水而下,  舟尾点了盏渔火,老船夫的渔歌声隐典隐传来,舟驶过惊醒沙上的白鹅,飞扑过来咬渔火;在水光月光粼粼中出现了常家那檐角上幽幽摇曳的两只白灯笼。”

    天色仿佛瞬间就暗了下来,雨已经停了,一钩弯月出现在丝绒灰的天幕,我却还撑伞,竹骨伞柄靠在左肩,裙底露出一两寸深蓝布鞋。“喔,我们错过了《游园惊梦》。”他抬头看了看晴好的夜空说。“没关系,这个故事,可不比《游园惊梦》差。”我说。

    老船夫点起一盏渔火,迎着习习凉风扯着沙哑的嗓子唱起了渔歌:

      吾听紫燕归暮林

      心归炊烟桑梓迎

      流年记忆随烙心

      渔舟唱晚一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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