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微雨交织,青山掩映下如锦。
离镜音端坐草席,双目禁闭,呼吸凝滞。突然停止调控体内真气,轻叹道:“进来吧。”
来人踌躇了一会儿,推开朱漆的大门,在草席前跪正:“弟子霍十三叩见阁主。”
“何事?”
霍十三沉默片刻,低声答:“渡劫。”
离镜音倏忽睁开双眼,怔了半晌方道:“命里无时莫强求。”
“望求阁主点化。”霍十三猛然抬头,声音已带了些许怒意。
离镜音瞳孔微微放大,一时语塞。
“也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却从内室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叩谢师傅。”霍十三轻轻叩首,站起身退出屋外。
离镜音双目无神,任真气在体内碰撞。
“你这又是何必呢。”内室里懒洋洋的声音渐近,袅娜的身影在离镜音身旁坐定,冰凉的手指掠过她的发梢,帮助她平复真气。
“师父。”离镜音坠下泪来,轻唤一声。
“按说我已经不出关,这些事情少管最好,”青婴握住离镜音的双手,发内力逼暖,遂进入内室,衣摆飘拂下一只茶杯摔在地上,“可既然你已担了这阁主的位置,有些事不得不替你管着。”
离镜音不答言,刚暖和起来的手又冷了,皮肤失去了温度,由自己坠入到回忆中。
二
好像她来时喧闹的三千世界都噤声了。
零陵的三月尚是清冷,刚磨好的墨就已经凉了,写在素帛上有种吃力感,离镜音丢下素帛,转而拿起一张宣纸来写。墨与宣纸混合的气息缓缓流动,狼毫挥洒,自嘲一片荒唐。
“怀素?”离镜音脑后传来声响,把她骇了一跳,手中的笔就势点在纸上,洇出一片墨迹。
“你还需唤她一声师姐。”青婴一手撑在门框上,半个身子伏在左臂,对刚吓到离镜音的少年说。
少年拿起案几上被洇了墨迹的宣纸端详:“师姐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离镜音只觉得气血上涌灼红了双颊:“闲来无事罢了。”
一直在屋外的青婴也不进来:“镜音,我且闭关几天,阁里的事务你好生照应着。”
“欸。”离镜音低声应着,无意中撞上少年清亮的眼神,慌忙垂下头,回身看时青婴早已了无踪迹。
“青婴夫人这走得可迅速。”
“该改口了,应该叫师父。”
少年笑起来,离镜音也跟着咧开嘴。
“师姐可是姓离?”
“离镜音。”说着又拿起笔,在墨染的宣纸上写下落款。
“霍十三还请师姐多照顾,”霍十三拿起那张宣纸说,“不如送我当见面礼吧。”
离镜音上手想夺:“这张弄脏了,改天我补一张送你。”
霍十三已走出屋子下到台阶上:“就这张罢。那师姐再会了。”
青衣一拖一曳,灰白的石阶上摇落下青绿的痕迹。太奇怪了,大概是哪里想到过这个场景吧。离镜音想。
入了冬,且闭关几日的青婴还没出关。新下一场雪,山头盖满茫茫的白,在零陵山腰还是翠色的。
离镜音出门时披上了斗篷,到了青婴闭关的那间屋外,新漆了粉壁,也只是茫茫的白。离镜音盯着那粉壁看了一会儿,隔着空气手指发力,墙体一块块脱落下来,出现凹凹凸凸的字迹。
“师姐好兴致呀。”
不用回头离镜音也知道是谁,于是并不搭腔接着写下去。
“只是可惜了这才漆的墙。”顿了一顿,霍十三又重新开口。
离镜音写完最后几个几乎连成一线的字,转过头赖冲着他笑。
“你来枭柒阁做什么?”离镜音突然问道。
“命里劫数太多,不如躲在这儿永不入世,倒也清静。”霍十三上前走几步,背手看着墙上的字。
“师姐可是很喜欢摹怀素呢。”
离镜音空空地看着粉壁,漠然道:“不过是轻狂。”却吞下了后半句“只剩下半阙而已。”
孰料霍十三说:“师姐怕是轻狂只剩了半阙吧?”他点了点墙壁,“都没写完。”
“太短。要有十里粉壁才够。”
“写满了笔冢?”
离镜音呆愣住,旋即又微笑:“你知道很多。况且枭柒阁的空气你吸着都没有事。”
霍十三含笑不答,岔开话题:“我们这样交谈师父可能听见?”
“这要看她想不想听了,”离镜音看了看紧闭的门洞,“你知道师父是谁?”
“青婴夫人。”
“可不止。”
“京城有名的毒姬。”
离镜音正欲开口,屋内的声音却要唤她进去。离镜音冲霍十三使眼色,示意他快走开。
“不用掩饰呀,我都听到了。”屋里黑洞洞的,周围一个一个全是摆了古籍的书架,朱红的颜色已经剥落得七七八八。
离镜音往深处走,向内室的方向走了上千尺,才看见青婴的红色衣服在浮动。她点起一支快要燃完的红烛,烛泪淌了一手,也不觉得疼。
等适应了黑暗离镜音就把蜡烛吹熄了,啪得一声把短短的烛尾拍在桌上,然后在青婴对面坐下。青婴却除了她刚进屋时说得那一句不知道是不是讽刺的话后再没动静。
离镜音索性拿起桌上一把紫砂茶壶,也不用杯子,直接用壶嘴灌。
待她灌完大半壶茶水青婴才出声:“以后我就不出关了,枭柒阁的事归你掌管。阁主的位置是你的了。”
离镜音灌完最后一口,把茶壶掼在地上摔成反射着阴森白光的碎片,“你带他来做什么?”
“帮他渡劫。”
“他明明是来躲劫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
离镜音凝视着青婴的双眸,觉得她衣服上和嘴唇上的嫣红都染到瞳仁里去了,自古红白要掐架,她这一身白衣都入不了她的眼。
“好,所以你打算一直闭关?”
“也不一定,”青婴慢慢将地上的碎瓷片聚成一堆,又将它们震成更细的碎片,“但这阁主,你就一直当着吧。”
“真是谢谢师父了。”离镜音站起身,受伤一般,跌跌撞撞走了上千尺,一时不能适应光线,昏然倒地。
三
离镜音呼吸急促地醒来,却发现青婴正在温酒。“都快走火入魔了。”青婴见她睁眼就这样说,然后倒了一杯酒给她,一股浓烈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离镜音苦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是失心散啊。”
“你和他都要渡劫,”青婴动作缓慢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仿佛不认识它一样,看了它挺长时间,低着头一动不动,“有一劫是情劫。”
“他那是红颜劫吧。”
“可你那劫是他。”
“那可真好,还有一生死劫。”离镜音笑着,眼泪却淌过脸庞,感到有些东西正一点点从心脏里抽离、分散,散到周围的香气里,再回到刚温好的酒里。她又倒了一杯喝下,失掉的东西却回不来,被抽离的疼痛感却愈加清晰。“师父什么时候炼得这毒啊,”她再也遏制不住,宽大的衣袖胡乱抹了几下脸上的泪痕,爆出合合的笑声,“我本以为每天闻着枭柒阁暗含毒素的空气就可以百毒不侵,没想到这失心散这样厉害。”
青婴看了她一会儿,也将杯里的酒喝光,走进内室不再管她。离镜音越笑越大声,好一会儿才止住,站起身磨墨铺纸,一遍又一遍摹怀素,字迹重重又叠叠,就好像她那劫一样,写出来也是乱的,华美又怎样,只是一片荒唐。狼毫一点就破了宣纸,铺纸下的素帛都染了墨。门被推开,有人进来跪在了地上,离镜音看都不看,连笔都不停,直到整张宣纸都浸透了墨被狼毫划烂,下面的素帛成了漆黑一片。
“你到底来枭柒阁做什么?”离镜音终于停下笔,扔在地上裂成几段,转身衣袂刮起一阵凛冽的风打在霍十三脸上,风吹痛的却是她的眼睛。
“阁主叫错了吧,这儿是绿天庵。”霍十三低垂眼皮,跪在地上说。
“好呀,绿天庵,”离镜音也不叫他起来,倒是蹲下对着他说,“你是不是听了那个妖女的话才来的?”
“阁主这就错了,要是为此,青婴夫人首先不带我来。”
“傅嫣对你说了什么?”离镜音不理,反而逼问得更紧。
霍十三这才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从前只一眼就可以让她沦陷,现在她却只觉得愤怒。
“傅嫣没对我说什么,倒是前朝皇后说了不少呢,”霍十三掸掸身上的尘土,“当年前朝皇帝死得蹊跷,后宫的人呢,也消失得怪,阁主莫非什么也不知道?”
说最后一句的语气简直是挑衅,离镜音已经无动于衷,表现出一副“我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你快说”的样子。霍十三也懂,她知道的绝对比他多,却也煞有介事地给她讲故事。
“世人都传前朝皇后不愿后宫三千人一起殉葬,秘密把他们带到零陵的绿天庵,不就是这里么?”霍十三想跟他的阁主说他跪得腿麻,但一看到离镜音幽深的眼神就把话咽回去了。
“行了!”离镜音突然打断他,霍十三满以为自己不用跪了,可离镜音却说:“你以为这道听途说的故事我会不辨真假?”
霍十三抿了抿嘴唇,知道这次和平常的插科打诨不一样了,于是严肃起来,恭恭敬敬给离镜音磕了三个头:“谢阁主准我入世渡劫。”
离镜音看着他给自己磕头,想失心散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效果,不禁冷笑,“起来吧。”
霍十三站起来后感到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周围静得可怕。阁主一声不吭,左手背撑着脑袋倚在椅背上,白衣塞在鲜红的木椅里,自古红白要掐架,所以那白衣也不肯老实地待着,飘在椅子下的空间里晃晃悠悠,颜色搭配的真好看。
都不说话,那我也不要打破沉默。霍十三索性转身就走,想着干脆不去拜见青婴了反正他们说话她都能听见,这就下山好了,出了东山下到零陵,去长安去川蜀不然南下,到哪儿都一样。
“你把笔冢开了吧,那《不送帖》还你。”一只脚刚跨出门槛,霍十三就被离镜音叫住了。
“弟子无能开笔冢。”霍十三背对离镜音对着光,光线暖暖的照得他发昏。本以为自己做嘚很决绝,离镜音却比他更决绝,直接把门摔了,震得地动山摇。霍十三对着紧闭的门愣了一会儿,回头却发现离镜音早就走到了他前边,往东山顶上走,倒是有些怅惘。
四
笔冢也就是个土堆,杂草疯长,许是很久没有打理。掩在一小片树林里,若不是离镜音引着,霍十三还怕自己半天转不到。
离镜音绕着笔冢转了一圈,找到一个地方用脚点了点土层便一点一点推开塌陷,露出一个石棺,凭离镜音推开都费劲。霍十三在一边抱着胳膊旁观,大块泥土落在离镜音的白衣白鞋上,他想这真是可惜了,到底是洁白的布料,蒙上一层灰黯淡下来也显得压抑。
石棺里整整齐齐扎好的是一捆捆秃了的笔杆,全部竖着放,密密麻麻地挨着。虽然见得多了,霍十三还是觉得这些笔杆是一根根的人骨,真是毛骨悚然。笔杆都不会烂且异香扑鼻,霍十三知道里面是放了百香园的奇花,能使万物不腐不朽,完新如初。
离镜音跳进石棺,在类似人骨的笔杆里翻找一会儿,找出一个檀香木盒子,打开将里面的素帛递给霍十三,“这原本是你的吧,完璧归赵。”
霍十三展开细细看,剑眉一挑:“阁主私藏着吧,毕竟同门一场。”说罢拂袖而去,施点轻功脚跟都不沾地,衣服也就沾不到一点儿地上的泥。
那张素帛飘在地上,白底黑字全都没在尘埃里,离镜音瞟了一眼,用脚点了点某处,石棺下沉,又发了点力,盖住。杂草一样疯长,土堆依旧是土堆,叫笔冢它也只是个土堆。她离镜音怀素摹得再像也成不了怀素,劫数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真是的,本来可以把霍十三一并钉死在石棺里的。她想。
“走了?”青婴问。
离镜音不答,抽出剑来,锋端指向青婴的喉咙。
“怨我啊?”青婴依旧坐着,右手的中指食指夹住剑锋,折断。
离镜音剑往前伸,抵住,想要运气把青婴的喉咙割裂,露出血肉,看到了喉骨就挑出来,洗净丢进笔冢里。
但她做不到,她的真气在体内聚成一团,她自己都控制不了,就干脆使劲,断剑也能划破皮肤,看到血流出来就好了,最好切到动脉,喷出来才好看。剑却也不听她使唤,任她怎么用力也接近不了青婴。离镜音知道不是真气也不是力道的原因,根本就是她下不了这手。
离镜音手一松,剑摔地上,踉跄几步,到底也站住了,青婴也站起身,拾起剑,猛地朝离镜音刺去。太失败了,她自幼习武练功,从师青婴十年,拜青婴所赐当了枭柒阁阁主,谁知道刚刚渡完一个混乱荒唐的情劫还要再渡一个生死劫。离镜音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击。
剑从她身边飞过斩断了她的一片衣摆,带着那片飘飘的白色衣摆直挺挺地插进了后面的墙。白色的衣摆早先沾了尘土,应在粉壁上也的确显得肮脏破败。
睁开眼,离镜音对上了青婴染了嫣红的眸子,和青婴能浮动起来的如血的大红色一比她自惭形秽。青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倒是走出了内室算出了关,走出门去对着外面的粉壁就是一掌,之前还写着字的粉壁墙体全部脱落了。这下好了,连半阙的轻狂也剩不下了。离镜音这样想着又笑起来,食指用力划在剑上,几乎把骨头也切断。身体靠着墙壁慢慢下滑,食指点在茫茫的粉壁上留下一行鲜红,这才好看。
离镜音感到喉咙翻涌出腥味儿,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正好落在已经肮脏的白衣上。吐血给喉咙留下的痛感还在,心里却有些东西在分崩离析,被震成更细的碎片。以前丢失掉的东西也还回不来,尚存的那部分却不想再等,自行了断,干净利落。
血污落在白衣上,鲜红鲜红慢慢结成黑色配上白,是有人在上面撞得头破血流,然而也只是荒唐。
大概是因为立了夏,茫茫的白一点儿不剩,青山掩映下终于出现了绛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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