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爷(散文)
原创马二可
上世纪六十年代,城里人口下放农村运动,铺天盖地,席卷全国。在第一批城镇居民下放名册里,我们家榜上有名。
一九六九年春,爸爸拖家带口把我们一家子领到了爷爷奶奶的故居地,南县三岔河公社福春大队三队,那年我五岁。记得邻居家有个老头,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听得大人小孩都叫他三爷爷,我也随了大家有事没事三爷爷三爷爷的叫的清脆,叫的亲切。
三爷爷那时七十多岁,个儿不高,有点驼背了,尖尖的下巴上,长着一撮白不白灰不灰的山羊胡须,整天一脸笑嘻嘻的,两眼咪成一条线。据说三爷爷年轻时,长象不咋的,以至于与三奶奶相亲都是由自家兄弟代替的,三爷爷的兄弟高高大大,一表人材。三奶奶进了洞房才知道是调了包。这个气呀一生就是一辈子,等到儿女们大了,男婚女嫁,分家拆户了,三奶奶就跟小儿子过,三爷爷与大儿子同住。那时三爷爷给队上放牛,索性也就搬到牛栏来住了,以牛栏为家,与牛儿们作伴,倒也落得个清静自在。
三爷爷爱喝酒,腰里时常是别着个酒壶,割牛草时累了喝两口,放牛时口渴了也喝两口,用他自个儿的话说,晚上起夜也要抱着酒壶抿上两口。他也不需什么好的下酒菜,一个皮蛋,咸蛋,一小碟儿花生米,几块糕点饼干都成。他家里也不存酒,天天喝酒,天天上大队代销点打酒。有时忙,也会请我们小孩们代他打酒。我也问过他“三爷爷,怎么一次不多打点酒呢?,每天去打多麻烦啊!”他也不恼,笑嘻嘻地解释“三爷爷嘴馋,留不得隔夜粮,打多少酒一天都会喝完”。哦,明白了,他这是节省,有意地控制自己。
其实那时三爷爷也不缺那两个酒钱,他儿女好几个,他大儿子还是个公社书记的官职哩。
三爷爷很爱小孩子,那时小孩子多,一群群的。礼拜天或假日,学校,大队部,队屋都是我们小孩儿们活动的要地,有时我们一群人簇拥到牛栏,在他床上蹦跳打闹,把他的竹烟杆拿出来磕打几下,装模作样吧嗒吧嗒地抽着,还有人把些牛草垃圾弄得到处都是,他也不烦,也不嫌。还把下酒的糕点饼干拿出来给我们吃,所以我们也跟屁虫似地,乐意跟着他屁股后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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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他出去遛牛,我们也跟着,有的牵着牛,有的一人骑一头牛,也有两人三人骑一头牛的,有的握着根树杈什么的,猫着个腰鬼步似地走着,那架式拖踏得狠,象黑白电影片里的鬼子进村。
实说吧,我也很想骑牛过把瘾,想起那电影《 侦察兵》开头一幕,一解放军骑一匹高头大马,在原野奔跑,配上雄壮劲感的音乐“上高山,骑骏马,我们是人民的侦察兵……”真带劲。但我又怕牛,听说牛很欺生的,总觉得牛对我不友好,怕它伤我,我老是躲得远远的。但看见人家骑得悠闲自在,我心里发痒。三爷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问我:“想骑牛吗?”我说:“当然想骑。”
“好!”三爷爷应答着,“卧”的一声,吆喝住一头牛,并对牛说一声“低头!”,牛果然就低着头,呆呆地一动不动,三爷爷一手抓住牛角尖,叫我叉开双脚踩住两只牛角根部,喝一声“皍头”只见牛慢慢抬头,我手抓着牛的鬃毛,顺着牛的脖肩爬上牛背,牛背好宽,我稳稳地坐着。三爷爷又把牵牛绳给我,并告诉我:“叫牛起步就说一声‘驾’,让牛止步停下就说‘卧’,往左拐就把牵牛绳往左边轻轻拉一拉,往右拐就往右边拉”我得到这些诀窍后,我口喊一声“驾”,牛真的开步行走了,冬天里,骑在牛背上,牛缓缓而行,牛背一动一动的,感觉屁股软绵绵的,暖烘烘的,真舒服,也好嘚瑟,我说
“三爷爷,能让牛快点儿吗?”
“行!”他一巴掌往牛屁股上一拍,牛行走急促起来了,走了一会,还觉得不刹瘾。
“三爷爷,能再快点儿吗?”
“可以,你把手里的牛绳给我,用一只手死死抓住牛尾巴,一手牢牢撑住牛背骨。”三爷爷交待完接过牵牛绳,递给我牛尾巴,在牛屁股上甩了一鞭子,口里一声吆喝“驾”。牛刷的奔跑起来,三爷爷牵着牛绳跟在一旁急跑,四只牛蹄子滴哒滴达象急促的雨点声,我两耳呼呼风声,房层树木,路面光影迅疾倒退,我感觉好爽,觉得此时我就是那个骑高头大马的侦察兵。也不知跑了多远,牛背上颠簸得历害,我实在支撑不住了,急急地叫喊
“三爷爷!三爷爷!”。
“卧”只听三爷爷猛喝一声,牛来了个急剎。我懵了,无法控制地从牛背上往下滑,三爷爷见势顺手将我托住。三爷爷喘着粗气,冒着热汗,笑咪咪的两眼成一线。
“过瘾吧”。
“嗯!”我狠劲地一点头,其实我心里吓得要命,不敢说出来。三爷爷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继续遛牛。
夏天里,三爷爷如果看见我们小孩儿们私自在河里或沟渠泅水玩耍,他就会不由分说,掰根树枝条抽我们,那可是真抽啊。暑假期正是农村双抢季节,父母都很忙,没法管我们,但又怕我们泅水出意外,所以少不了托咐他:三爷爷,你若看见我们家谁谁玩水,就给我使劲打,打完了我还给您打酒喝哈。三爷爷也就当仁不让做起了我们的义务监护人。我们也时时小心着,远远的看见三爷爷来了,立马上岸,穿起裤衩就跑。
那时,池塘或河边都会有木块树条或石板搭成的水跳板,便于洗衣洗菜挑水等等。有一次,我妹才四五岁吧,在水跳板上耍水,不慎“扑通”掉到了水里,恰巧三爷爷遇上了,他迅速跳下水,一把捞住我妹,把她送到我妈跟前。妈妈为了她下次不玩水,让她长点记性,操起根树枝就抽,没抽几下,我妹的泼劲儿就上来了,又是哭又是闹又是骂的,把个”冤气”全撒在三爷爷头上。“你这个死三老倌,我玩水关你屁亊,淹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三老倌……死三老倌……”三爷爷在一旁只是嘻嘻地笑。
我估计在三爷爷的心里,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牛。夏天双抢季节,牛要耕田耙田,是牛最辛苦最忙的时候。三爷爷也是,凌晨三四点就起来,把牛牵到外面吃草,吃饱了,五六点钟,牛开始耕田,三爷爷就去割牛草,他尽选那些肥草嫩草割。天气热,活儿重,他就怕他的牛儿胃口不好,厌食生病,干不了活。中午,把牛拴在一棵荫凉的老楊树底下,看着牛儿吃草,给它驱赶牛蝇,吃够了,又把它牵到阴沟里泡澡散热。
傍晚,在牛棚里点几堆草烟薰蚊子,有时三爷爷薰得眼眶发红流泪,呛得咳嗽不断。他也不顾自个儿受不受得了,还拿把莆扇为牛赶蚊散热,一晚上要上几次夜草,三爷爷说,牛吃好了,休息好了,干活才有力气。有人说三爷这哪里是在照看牛啊,简直就象照顾自己儿子一样。可不是吗,有一件事至今让我记忆犹新,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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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要说到我爸头上去了 ,别看我爸那时来乡下不久,不但学会了各种农活,还是一个用牛操耕的好把式。一天在田里赶牛耙田,天气特别热,这牛也淘气不听人话,走几步就往稀泥里打滚,赖着不起来,哪怕我爸用鞭子使劲抽它。起来了走几步又是如此。接连三番五次,我爸的那个气呀是憋的没法出了,他丢下耙犁,牵着牛来到老楊树底下,把它拴牢,而且绳子留得很短,操起一根木棒,朝牛屁股使劲地打,拿起鞭子拚命地抽,捡起砖块卖力地砸,打得牛是屁股东摆西扭,牛头是左幌右幌,足有半个小时,天气老热的,牛也给整的趴下了,直喘气。我爸也累得满身汗泥水,青筋暴露,心跳加急,喘气不止。三爷爷老远就看到这一幕,匆匆赶来,心疼得比别人打了他儿子还难受。嘴里唠叨不停责备着我爸“小陈啊!你与畜牲撒什么气呢?这要是真把牛打坏了可咋办啊,双抢全靠它了……”。我爸正生着闷气,懒得理他。
三爷爷解下牛绳,把牛牵到沟边,把它一身洗干净,边洗边温柔地教肓它:你也太调皮了,活该受这苦打。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再苦再累也只有十天半月了,你不要尽自己的脾气好不好?你这样子会拖队上的后腿的,知道么?牛竖着耳朵静静的听着,据说那次他还特意代牛向队长请了一天假,这还是历史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儿
自那以后,不知是三爷爷教牛有方,还是我爸揍牛有效,那牛再也不打滚耍赖了。
别看冬天牛闲了,三爷爷是一样精心照料,冬天只有枯稻草喂牛,三爷爷在牛栏的木柱上倒钉一把镰刀,把稻草割成两三寸长的草筒,在锅里煮发了,拌上菜子饼喂牛,这样牛不会烧口,又有营养。
有事没事,他都把牛栏打扫得干干净净,夜里牛要拉尿,用个尿桶接着,他怕牵出去拉尿会冻着牛,这样攒下的牛尿又可做肥料。晚上还要上夜科,他说马无夜草不肥,牛也是一样的,只有冬里让牛的膘长好了,来年春耕牛才有力气。
冬天几乎每天都要遛两次牛,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他说牛也象人一样,不能闲着,需要体能锻炼。不然,象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长一生肥膘是拉不了犁的。对于下了牛崽的母牛,又是喂鸡蛋,又是喂豆浆。真象侍候月子似的。
大太阳天,三爷爷会用热水给牛诜刷,把牛毛梳理得顺溜溜的,在他的牛身上找不刭一只虱子,也很少有那种难闻的骚味。有时他还会用一块瓷碗片在牛角尘上刨啊刨,我问他“三爷爷,这刨它干吗”
“你不知道吧?”三爷爷说“牛角是牛的武器,只有武器锐利才可以轻松打败对手”,
“你别看这头牛是个边瞎子,只有一只眼睛,它可是个好斗的角色啦”三爷爷接着炫耀起来了“它是个常胜将军,全大队的牛打架就数它最英雄,有一次,它以一抵俩,与强悍的两头牛同时决斗,虽然那次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却硬是把那两头牛斗得落荒而逃”三爷爷津津有味地数道着边瞎子牯牛的光荣史,那种豪气不是在夸牛,好象在夸自己儿子似的。
还别说,就在那个冬天,我亲睹了边瞎子牯牛的一埸決斗。那天三爷爷在二队的坟地里遛牛,与二队的牛群不期而遇。二队放牛的是个小后生,先前他的牛被三爷爷的牛斗败了,他很不服气,一直在寻找机会复战,想拉回面子。既然这样遇上了,就别放过这机会,小后生对三爷爷发起挑衅:“老头,敢不敢让你的边瞎子牯与我的青皮牯再战一回。”说完就把自己牛的鼻栓给下了,青皮牯直冲冲地朝向三爷爷的边瞎子牯牛而来。三爷爷的边瞎子牯一见青皮牯那架式,那是仇家相见,格外眼红,没等三爷爷来得及下牛鼻栓,两牛就接头开战了。四只牛角碰撞得一片山响,八只蹄子,进进退退,蹄得尘土飞扬,八条牛腿左右摆动,四角互缠互绞,毫不松懈,两牛头紧抵忽上忽下,有时两头互相压制到地面,把地面剜出一个大坑,两牛嘴脸耳角全是泥。围观的人蜂拥而至,怕有数十百人,有的喝彩,有的起哄,我们这有句俗语“白天好看牛打架,晚上只愿火烧天”当然这是指那些不怀好心肠的人。半个小时过去了,青皮牯连退了好些步,瞎子牯趁对方后退,它抽头用角一挑,青皮牯的脖颈上划了一道血痕,皮肉外翻,鲜血直流,染红了牛脚下的枯草。小后生着急了,想拉开两牛,阻止决斗。可是两牛已斗红了眼,哪里拉得开。有人提议,用长竹杆拍打牛屁股就会分开,于是有人拿来两根长竹杆,拍打兩头牛屁股,可无济于事。又有人说用火烧,可是,当火烧得两牛皮毛的焦臭味弥漫了整个坟埸,两牛却越战越勇,后来又有人说牛怕红布,便有人去找红布了。这里决斗还在继续,一个小时之后。找红布的也没来,青皮牯体力有些不支了,慢慢将持着退到一座老坟踉前,边瞎子牯步步紧逼,死力相抵,突然瞎子牯一只蹄子踩到坟边,一条腿踏陷下去了,这一松劲,青皮牯于是一扬头,用力一甩角,掉头就跑。边瞎子牯抽出腿来就追,可是没有几步就停下了。三爷爷走近一看,傻了,边瞎子牯的那只好眼睛珠子掉地下了,就是那青皮牯最后一甩角,给剜为来的,血不住地流。
三爷爷捡起地下的牛眼珠子,把瞎子牯牛牵回牛栏,伤心了一埸,又请了兽医为它医治包扎。好吃好喝地侍候它过完了冬天。
第二年行春耕了,队上决定把瞎子牯杀了,分肉给社员们吃。杀牛那天,三爷爷躲在牛栏伤心地哭。分给他的牛肉,他也不吃,找个地儿给埋了,在小土堆上洒上酒,还喃喃喃自语:瞎子牯牛啊,是我不好,没照颀好你。让你先走一步了,我老头也快八十了,在这世上也遛跶不了些日子了,来世我们还作伴,我还照看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伤 感。之后,三爷爷还大病了一埸。
分田到户后,三爷爷到他儿子那儿享福去了。农村体制改革之时,下放返城政策正在落实当中,没多久我也离开了福春三队。一些年后听说三爷爷过世了。而他爱酒爱牛喜欢孩子的平民形象永远活在我的心里,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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