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死讯是母亲通过电话传到许庭深这里的,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不由得怔住了,他半是伤心半是惊讶地想到:外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脑海里快速地闪过一道算式,他用自己的年纪加上他幼时就记熟的自己与外婆的年龄差,在得到结果的一刹那,他不由得楞了一下:外婆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这些年来,他似乎忽略了外婆日益增长的年岁,也没有仔细地去留心过外婆逐渐衰老的身体,他对外婆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二十年前的记忆里。
记忆里的外婆还没有老去,头发是乌黑的颜色,剪成齐耳的短发,梳理得非常整齐,用黑铁丝发夹别向耳后。在夏天插秧的时节,同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会摘下新鲜的栀子花插在鬓间。外婆的眉眼等五官是怎么回忆也描述不清了,许庭深只记得外婆冲他笑的时候,眼角和额头泛起密密的皱纹,脸上却全是慈祥的神情。他记得有一回,许庭深从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栽了下来,把头给磕破了,外婆在他嚎啕的哭声里焦急地赶来,用头巾将他的头包住,抱着他到村前的卫生所包扎。
他还想起有一次外婆带着他去赶集,外婆给他买了串糖葫芦,他对其间发生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后来外婆见到他的时候,脸上挂着泪,把他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等许庭深长大了,和外婆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外婆便告诉他,那次她要去前面买点东西,原想着那里人多不方便带他去,让他乖乖地待在原地等她回来,不成想片刻的功夫人就不见了,这可把她给急坏了,后来还是同村的人把他交到了外婆的手里。
再琐碎些的事,许庭深也记不清了,记忆就是这样,许多事不去回想,渐渐地就淡忘了,最后对于某个人的印象便留在了一个粗略的轮廓上,细枝末节一类的东西被岁月蚕食般地给擦除了。许庭深对外婆印象最深的便是她的手,那是一双非常粗糙的手。对于这粗的认知不是来自于许庭深双眼的观察,那时的他尚很年幼,还看不出女人手掌的粗细,他对于这粗的感知是来源于外婆牵着他的小手一遍遍地走过去学校的泥泞小路,他觉着自己紧紧攥住的那只手的表面不够平滑,有些像厨房里那块用久了的案板,又有些像栓蛇皮袋口的麻绳,有着凹凸分明的触感。许庭深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操持了多少的家务活和地里的农活啊!家里的一日三餐,正是这双手在锅前灶后做出来的;一家人的衣服是这双手一件一件地在搓衣板上来回的搓洗中,在棒槌的一挥一落中穿上身的;房子里的一角一落也是这双手清扫整理干净的。况且逢着农忙的时节,她还要和外公一起下地干活,这双手将一棵棵秧苗插进灌满浑水的泥田里,又将一棵棵长熟的水稻割倒,在打稻机里脱成一粒粒的稻谷。在这成年累月的劳作里,任是怎样细嫩光滑的手也被岁月消磨得布满沟壑了。
许庭深除了佩服外婆的一双手对劳累的忍耐之外,他还惊讶于这双手的灵巧。小姨在出嫁时,外婆用这双手穿针引钱,忙着给女儿绣枕头面和鞋垫上的花样,做的是绣花绷上的一针一线、一花一叶的慢工细活儿。外婆在每年的端午会裹又软又糯的长角粽,狭长的芦苇叶在她手里打了个卷儿,添进掺了红豆或蜜枣的糯米,再用丝绳扎紧,一个饱满结实的粽子就出来了。在春天的时候,外婆会给许庭深缝制小公鸡形状的布包,公鸡的嘴里衔着大蒜杆和黄豆,她告诉许庭深将这公鸡别在衣服上能驱邪避难不生病,那时的许庭深对于外婆的这话并不上心,他只是觉得红色的小公鸡很好玩。外婆的这双手还善于腌制各种各样的咸菜,从春日里的苦菜苔到夏季的酸豆角和菜瓜片,再到秋季的萝卜干和冬天的雪菜和大白菜,一年四季,许庭深早饭吃的全是外婆双手调制出来的味道。
这些虽然是久远的事了,许庭深回想起来却感到无比的亲切。他甚至恍惚觉得外婆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外婆,慈爱地哄着他入睡,用那瘦弱却康健的身体为他遮风挡雨,他似乎忽略了这十几年的时光给外婆带来的变化和最后的致命一击,原来外婆也会变老,也会输给无情的时间。想到这里,他不禁鼻头一酸,眼角也流下伤心的泪来。外婆终是走了,以后再见也是在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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