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庭深在这城市的容身之所是租来的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是那成排成列的万千楼宇里的一栋,一栋楼中百千块空间里的一块。这城市的楼真是多啊,多到无法数清,刚把这边的数完,那边又破土兴木,转眼楼群如林。这些数量庞大的空间,一大半被冠上了“出租屋”的名字,里面住着称为“租客”的一类人。租客们有的是像许庭深这样,在这里只做暂时性的停留,并无久远打算的;有的却是在这城市年复一年岁复一岁地为生活奔波劳累着的人,他们多半是因为那高楼的价格令人望而却步而不得已委曲求全地住在别人的屋子里,他们渴望着能成为那亿万房间中的一间的主人,可最终还是在不同的出租屋之间辗转流离。这些租客是这城市日益繁华的衍生物,也是这城市填充物一般的存在,没有他们,这石头森林里的亿万洞穴只是填不满的空壳。多亏有了他们,空壳才做了出租屋。
出租屋是不能和原住屋相提并论的,后者是名正言顺、合规合矩的,走的是康庄大道,而前者则是名不正言不顺,走的也是羊肠小径,免不了曲曲折折、跌跌撞撞。房主们换了宽敞气派的新房,那原来又破又挤的旧房便做了出租屋。新买的房子还没有装修,或只是象征性地做了三两下,用来做了出租屋。租客搬进去之后,是要对里面的陈旧和简陋做让步和忍耐的。倘若租到的是老小区里的房子,推门进去,那墙壁上的淡黄斑迹立马就显露出了这房子的年岁,天花板上挂着的那盏花样繁复的玻璃灯早已失明,旁边悬着一盏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厨房里的油烟机上积着油垢,卫生间马桶的搪瓷内壁上布满黄色的污渍,都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是怎么擦洗也除不去的岁月的印记。客厅又暗又小,靠着墙的一角却还堆着房东留下的杂物,多半是淘汰下来的沙发和属于上个世纪的彩电,明明已经派不上用场,却还舍不得扔,似乎是寄托着屋子的主人关于它们的美好回忆,原封不动地堆在那里,好供他们时不时地回来凭吊。卧室里的家具是古董一样的东西,却是缺手少腿,凑不成整。五斗橱的抽屉总有一个合不上,露出里面的衣服角来;床板是断了几根的,睡上去“吱吱”作响;脚下的木地板也有些松动了,一不小心就要踩断的。
许庭深的单身生活· 出租屋如果租在了新开发的小区,耸峻的二十几层楼挺立在郁郁葱葱的草木中间,真是说不出的气派,乘上电梯便是像要直达天地之间的半中央似的。电梯在某一层楼停下,出了电梯,再拿出钥匙打开某一扇门进去,才觉出这里面和外面的差别来。里面真是空和简啊!装修是草草了事、敷衍着来的,客厅里除了四面白花花的墙壁,头顶也是白花花的墙,悬着一盏白色的日光灯,向周围辐射着苍白的光线。卧室里摆放着些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家具,不外乎是一张床、一对桌椅和一只床头矮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仿佛在房东心里再多置办一件物什就要折本似的。这样的房子到了租客的手里,他们是不会去做些改造或者添置些家具的,毕竟房子不是自己的,人家才说了算,改动一不小心就成了破坏的由头,到最后说不定还要吃力不讨好。家具是粗笨占地的物件,搬家的时候不便带走,白白花了冤枉钱。这样一来,即使是挑剔些的人也只好在租来的房子里将就着住下去罢!
许庭深这些年东奔西走,在不同的城市里停留时,住的就是这样的出租房,有破旧的老房子,也有空落落的新房子。新房旧房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如同动物在夜间随意选择栖息的一个洞穴一样,只是供一时的安身和卧眠,并不是安居乐业,去容纳家庭的生活和情感的。他如今住的是一套三居室里的一间,进门之后,径直穿过空旷的客厅走到头就是,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只床头柜,连张像样的桌子也没有,更别提衣橱了。他在厨房找了张放杂物的桌子搬进房间里,桌面积着一层厚厚的油垢,他用打了洗洁精的清洁球擦洗了半天,也未能将它们彻底清除,最后只得买了块桌布铺在上面。房间里单调得很,放在几年前,许庭深是乐意添置些小器具的,或是张可折叠的桌子,或是盆绿植,可经历几次更换住处之后,他便再也无心去做这些了。他以前在房间里种了几盆绿萝,悉心地给它们浇水施肥,看那碧绿色的一丛丛长得愈加繁茂,从盆中长出的枝蔓或是垂下来、或是覆在摆放着它们的窗台表面和桌面上。它们是这简陋空间里的一抹绿意,焕发着勃勃的生机,叫人看了就要忍不住心生欢喜的。可叫人喜欢的东西一旦要和自己分开,便要感到倍加的遗憾和心疼。到后来换地方的时候,许庭深一嫌将它们带着麻烦,二恐路上颠簸会将它们损伤,最后只得丢的丢,送人的送人。他看着这些分外茂盛的植株,是在他手里一枝一叶地长起来的,临到头却要将它们割舍,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心也隐隐作痛。有了这样先例,搬去了别的地方,他便再无心去做这样的事了。
许庭深的房间在楼的边角处,朝西开着一扇窄窄的窗户。每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便有金黄色的阳光从窗外倾斜着身子探进来,打在廉价的木地板上,它表面的粗糙颗粒便凸显了出来。刚开始的时候,阳光明晃晃的,叫人不能直视它。可这毕竟是下午靠近傍晚的太阳,在天上走了一圈有些疲乏了,变得力不从心起来。那照进来的光线愈发地虚弱,最后完全从窗沿退了出去,正是日薄西山的时候。
等到那轮薄日完全陷进山的那头,夜也就来了。许庭深有时候站在窗前,通过一扇窄小的窗户去窥探外面的夜色。那夜色是变了样的,它不是寂静无声,也不是黑暗无边。远方的灯光聚集在一起试图将这黑夜照亮,最后将城市的上空染成了红色。近处的灯东一盏、西一盏,将城市的下方切割成了一块块凑不成整的碎片,再染上各色的霓虹,夜变了颜色。在这样绚烂的夜里,城市的主人翁们的情绪跟着高涨起来。楼下广场的音响和喇叭被扭到了最大,人们跟着音乐的节奏在跳着舞。他们跳得真是欢快啊,百米开外就能听到混杂在音乐声中的脚步声了,多么的整齐划一!他们兴致高昂,到很晚才会散去的。许庭深再看窗户外面与他咫尺之遥的楼,眼睛从地面一直移到半空,他看着外墙上嵌着的一扇扇窗户,有的亮着灯,有的却是黑洞洞的一块。他暗自猜想那些亮着灯的房间,哪些是出租房,哪些是原住屋呢?那些灭着灯的屋子,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住着呢?他觉着那些窗户一扇明一扇暗地交替着,整栋楼看起来就像是残破的马赛克。
许庭深的单身生活· 出租屋夜渐渐地深了,音乐声和舞步声一同偃旗息鼓了,远方的天空依旧是红色,灯光染成的不夜城,对面楼墙上的亮着的窗户一扇接着一扇地暗了下来,仍有几扇亮着灯,似乎要做这不夜城的忠实陪伴者。许庭深拉上窗帘,关了灯,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他在这沉静的黑暗里,躺在床上睁着眼,默默地等待着梦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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