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曾经属于一个雅致的物件,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们都是。
贰
姜蕴握着红色的玉石,站在天柱山的顶峰,红衣,红妆,红得炙热而张扬。
她始终记得在云峰上陪着杜怀瑾的日子里,他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与朝廷有交结。
似是怕她心中多想,又知道这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杜怀瑾那特地为她分说道:“阿蕴,那不是因为我觉得朝廷里没有好男儿,只是咱们的这位皇帝陛下是个好强又不肯容人的。本来那句话就已经犯了忌讳,还被有心人宣扬得沸反盈天似的,陛下心里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些江湖中人。”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再怎么难过,也该是你更难过。再说了,咱们武林儿女的爱恨情仇,不比那朝堂上的东西更有趣吗?”
当时的姜蕴根本不曾多想自己,只是想着,既然那流言都是奔着“琼玖阴阳”“天地无疆”去的,那么只被这块赤瑛选中的自己,应当无妨。
“也是。阿蕴放心,我和元贞他们,都会保护你周全的。”
那时候的姜蕴还为自己能够在口舌上占一回便宜而喜悦非常,却丝毫不曾想过有今日。
她披上红衣,按着严妆,就要嫁人了。
嫁给守护回雁关的将军舒奕。
她的这位夫君当真是个好男儿,临到大定前,特地命人送来了一封书信,字字写尽了倾慕之思,随之而来的还有捷报和一品诰命的服制。从此,他就是归雁侯夫人。
沙场壮士轻生死,古来征战几人还。
和未婚夫的火热爱重大相迥异的是,她从小一道长大的那些青梅竹马,却都不曾送来只言片语的祝福。不论是如今身居高位的武林盟主杜怀瑾,还是从小以“天机之副”著称的玄机公子柳元贞,亦或是那些相好的闺中姊妹,都杳无音讯。
“夫人,咱们回吧。”舒奕派来照顾她起居的一位侍女在后面立了许久,眼看着太阳落下,罡风骤起,就将抱在怀里的大氅抖开披在她的身上,一面趁机劝说。
“不急,我又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受不起一丝一毫的风霜。以后,我可是要陪着夫君驻守边关的,哪里还有这样好的清福可享。”姜蕴虽然领情,却还是做不来一副温柔小意的样子。
自己毕竟是江湖儿女,毕竟……
是南云的大小姐。
叁
回雁关外就是茫茫草原,再往北去就是戈壁和荒漠。从沈轻负一统天下至今,玄朝还未能将足迹踏上此地。赤胡和西羌交杂居住在狂风飞沙和寒风呼啸的关外,陪伴着他们的,只有苍鹰、牛羊和骏马。而让日子更雪上加霜的,是无处不在的马匪、沙盗和夜枭。
“天首,小的们听说这回雁关的守将要娶亲,恐怕到时候这回雁关的军民都得去庆贺,咱们要不要——”
带着皮帽子,穿着皮袍,在四面不透风的帐篷里就着旺旺的炉火,尽管外面就是肆虐的寒风,但里头却温暖如春。还有些早年掳掠过来的玄朝女子,穿着轻薄透亮的纱衣蜷缩在粗手大脚的赤胡人脚边,随时等候着命令。这样的生活本是再安逸不过。
人性之中的贪念,却总是最难填,如同黑洞一般。“
这倒真是个好机会。他们舒氏也早就在这边呆老了,让本天首给他们挪挪地儿!”坐在最上头豹皮椅子上的壮大男人,头上戴着一顶插着七根雉鸡羽毛的头冠,棕红色的皮肤因为酒和火的原因显得更加闪闪发亮。
他的耳朵上戴着动一动就会哗啦啦作响的一串耳环,如果有大胆的人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那是用手指最前端的一节做出来的耳环。甚至可以看出来,那是女人的小手指,也不知是怎么做成的,每一只都大小匀称,莹白如玉。
可那华丽之下,尽以鲜血染成。
“天首!天首!天首!天首!”
先前只是这主帐,而后便凌空飞跃,炸响在茫茫草场,惹得枯黄的草也跟着簌簌作响,又带着一股天际流沙,化作最灿烂的星光,也来应和歌唱。
那坐在主位的头领满意地笑着,用尖刀剖开了烤全羊的肚腹,就着腥甜浓稠的乳酪,饮一口永不冻结的热血。
玄朝,你们的内忧外患,当我们是傻蛋,看不出吗?
至于坐在皇位上的少年皇帝,他则是从来都没有看在眼里。
肆
一直在天柱山顶盼着星子一颗颗闪闪亮起,有秋霜凝结在华贵的紫貂皮上,姜蕴才缓缓转过身来。
她蓦然一震,下意识地将手摊开,就着女仆点燃的灯火去看手上的红玉。
本该葳蕤红光的玉,却飞快地划过一丝雪白。
这雪白的流光细如初生胎发,快似电光火石,几乎瞬间便隐没下去。
然而姜蕴确信自己不曾看错。
她甩开厚密碍事的大氅,如灵鸟一般从山顶一跃而下,双臂张开,不过瞬息便又跃起。
蜻蜓点水,携风带雨,姜蕴几乎眨眼间就消失在天柱山的崇山峻岭之间。
“瑾哥哥……”
内心的火热已经许久不曾沸腾,久到几乎让姜蕴忘记自己原本也是个弯弓纵马落拓不羁的侠客。
只因那一束细微的雪白。
一挥手,雪白色的鸮便展开翅膀,一头撞上了半空中昂首清啸的金冠雕。
“好了。”
也不知仪容秀美的青年做了什么,那两只尖牙利嘴的鸟儿竟瞬时间服服帖帖地分开去,在男人的一边肩膀上站了一个。
“瑾哥哥,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姜蕴见自己的爱宠站在了青年的肩头也不恼,反而笑得如同天柱山上的映山红,热烈得似是要把天光照亮。
“你是姜前辈的独苗苗,我怎么能不尽一份心。再者说,我也是从小陪你一起到大的。”杜怀瑾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从前总爱跟在自己后面的姑娘,如今她也已经长成了。
说不惆怅,那都是假的。
听着他说的这些,姜蕴有点不舍,鼻头发酸,眼圈红红地看着他。
谁知杜怀瑾话锋一转便打趣道:“我不来,你怕是要念得我昏头涨脑,好像猴头脑袋上的紧箍咒一般。谁禁得住一边做事情一边被我们的小女侠念哟,恐怕要被元贞兄笑话死。”
“喂!我有那样过吗!柳元贞这个浪荡子是不是还没被我打够!”这一下,那不舍的愁绪倒是被冲了个一干二净,柳元贞这个名字似乎有什么邪术,让雪鸮都不再依赖这位高风伟岸的盟主,从他的肩头振翅而起。
“总是不及长歌那样温柔就是了。话说回来,你以后嫁了人可不能这样,否则你那夫婿可怎么好。”
“他爱怎么就怎么,受不了拉倒,我还舍不得离开爹娘呢。”受不得亲如兄长的杜怀瑾的打趣,姜蕴低着头搓了搓身上的貂皮,低声嘟囔了一句。
“阿蕴,要好好的和舒将军过——啊,现在是归雁侯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唤过她。
阿蕴。
这一声里包含了多少东西,姜蕴听不完全,她只是本能地觉得杜怀瑾变得和往常大不相同了。
她不由抬起头,对上青年的眼睛。那目光里好像含着水,温润柔和;又好似在水中央有一小簇火焰,明亮而炽烈。
姜蕴瞬间就没了气势,低声应了。
“放心,我会亲自将你送到他的手中。”
她当然是最放心的。
那即将作为新嫁娘迎接未知的紧张都被他轻轻一句挥散了。姜蕴不由闭上眼,想起从小到大千千万万次他们的险象环生。
想起这腰间的赤瑛。
“怀瑾哥哥……蕴儿有疑惑尚且未解,请兄长赐教。”许许多多的话,许许多多的情感都从四肢百骸冲涌而出,喉头那逼仄的地方根本堆放不下,终于在她开口时尽数倾泻。
“阿蕴,你问罢。”杜怀瑾一面跟着她朝天柱山庄内走,一面用同往常截然两样的温柔声音小心应答。
“我记得兄长说过,不要轻易接触朝廷之人。何况我这夫君还是陛下的重臣、信臣,怎么兄长也不曾劝阻半分?”
烛光透过纱窗照在外头的两个人身上,他们的影子交互映在墙上,却好似镀上一层金光。
伍
“阿蕴,你手上的是什么?”
杜怀瑾在明知故问。
这样的认知让姜蕴又是气又是无奈,便索性转过身不理会这个无聊的询问。
“你认得这是我那玉琼华的一块,但这玉琼华还未曾碎裂时的模样,你可见过?”
未曾碎裂……
姜蕴没有转身,却摇了摇头。“这玉琼华,一共九色,分别是玄九、白壁、赤瑛、橙琅、黄瑰、绿琳、青碧、蓝璇和紫珠。每一色都会有它自己的主人。玉石有灵,自会选择谁来做它们的主人。赤瑛选择了你,而青碧,选择了舒奕。”
“可是……”这会儿姜蕴早已顾不上生气,便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杜怀瑾,心里的块垒早想要一吐为快。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可是你的问题,恐怕就连天机前辈和元贞都无法给出答案。”
“那……谶语可是真的?”
杜怀瑾听了这话,为之默然。
久后,就在姜蕴已经打算开口说放弃这个问题时,她才听到杜怀瑾的一声叹息。
“你总该相信我,相信元贞,相信上天的安排。”
陆
红色给苍凉的回雁关增添的不止是喜气,更是安定人心的力量。
“哎呀,咱们将军可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儿跟咱们同生共死一辈子了,以后哪个兵蛋子敢训练时偷懒,我这把老骨头先打断他的腿!”
最有声望的三十位族老坐在绣墩上,一面乐呵呵看着杜怀瑾扶着姜蕴缓缓走来,一面还不忘训斥叽叽喳喳闹成一片的兵。
“哪儿敢那儿敢!各位长辈放心!但是吧,咱们也希望有足够的粮食吃,所以家里的弟兄们啊,田地里头的活儿,也不能躲懒呀!”
一个胆大的兵回了一句,随即场上顿时起了一片欢声笑语的嬉闹。
“这位公子看着也是一表人才,不知道是什么人啊?”不少老人的眼睛也都有意无意地放在了走在前头牵着红绸子的杜怀瑾身上,艳羡倒在其次,好奇心是谁都有的。
“这是……”
“后生姜谨,送舍妹出嫁。”
杜怀瑾欠身行礼,恰恰将舒奕的话拦住了。
“哦,姜家小子也是个大家子,看着不错,不错!”
红绸交付舒奕的手中,杜怀瑾正舒了口气想要退后领座,却被一位老者吸引了目光。
虽然如此,为了不喧宾夺主,他还是退了回去,就在座中安然坐下。
觥筹交错的喧闹并不能将冰玉一样的杜怀瑾一同感化,他只是偶然领几杯酒,随后便推说不胜酒力,从席中走了出去。
站在城墙上时,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白色的玉石。
和赤瑛的形状。大小一般无二,那是白壁。
他仔细地端详着这块白壁,仿佛这温润无暇的玉石之中,蕴含着无穷的奥秘。
但这并不耽误他从悄无声息振翅飞回的金冠雕身上掸下一撮灰,拂拭一身的狼烟烽火。
牛角号呜呜响起时,杜怀瑾回到了席上。
除了舒奕之外,所有人都已经酣眠得东倒西歪,全然没了体统身份之别。
“归雁侯,你是否早就知道?”
“我为玄朝镇守回雁关,怎会让赤胡轻易得手。不过,还请盟主答应在下,一定护持阿蕴周全。”
“侯爷倒是也很知道我妹子的脾气,你只管放心。”“那就有劳盟主了。”
柒
狼群在发出掠夺者的歌唱。枯黄的衰草硬得连寒风都无法让它们动摇。星夜之下的霜雪早已经让一切都硬得如同灰石一般。
云雾升腾,身形闪烁,急行如箭。
新房之中,此刻只有姜蕴一人。而她手上攥着的赤瑛,早已红芒大放,宛若赤霞。
“瑾哥哥……夫君……虽然今日是我大婚,但倘若回雁关有丝毫黎民血气,我也是不会安心的。”她低声呢喃一句,招了侍女近前。
“夫人有什么吩咐?”侍女近前低头,恭恭敬敬。
“你去拿台子上的篦子,给我抿一抿头发罢。”
那婢女转身的瞬间,后颈一麻,早已倒在地上。
青白两色迅速地如两条蛇一般汇集在她握在手中的温润玉石上,相互交缠着,游走出美轮美奂的魅惑。
城上灯火通明,城下喊声震天。
而草的深处,却唯有清月银霜。
指尖轻轻一抹,雪白色的云雾吞吐着,吞噬了一切的血腥和生机。
草浪被冰寒的霜雪压得一静,匍匐在胜利者的脚下,大气也不敢出。
可此刻,远处的天空中,升起了一片赤霞。
“天首,这是神鹰之光,是长生天降下来的祥瑞啊!”不明真相的赤胡天师激动得哆哆嗦嗦,连话语都带了尖利的颤抖。
赤霞绕着主帐飞舞盘旋。
雪白色依旧绵延千里,如草灰蛇线。
终于,因为严寒而一寸一寸艰难前进的白色,忽而如游龙一般顺着帐篷攀援而上。
舒奕站在城楼上,将要断然下切的手臂猛然顿住了。
血液都滚沸,而赤霞之色,早已占满了他的目光。
那是他的妻。
“杜怀瑾,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
一千一万个不甘心,他还是摆了摆手,让弓箭手暂时松了弓弦。
白色的丝线仿佛在编织着最美丽的天衣,将整个主帐不觉团团围裹,随着青年的五指舒张,红色的光芒宛如流火,激起一片血光。
“放箭——,放——箭——!”
舒奕感觉喉头一片火辣,一片腥甜。
捌
雉鸡冠和血淋淋的脑袋就在案上的托盘内,而上座的将军面如冰霜。
“胡闹!难道我还护不住你吗!”
直到所有属下的兵士都报完功绩,大堂之中只剩下夫妻两人,舒奕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
可在凶恶严厉的训斥之下,他的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
“夫君身怀热血,数年早化作青碧。难道赤瑛不该与你一道,保家卫国吗?”
昂首挺胸,红妆炎烈,女子的明眸之中,跳动着希望的火焰。
那绝不仅仅是烛火的明光而已。
她的笑,也如此动人。
玖
“归雁侯一片丹心碧血,而其夫人又能弓善战,这诰命,倒也恰如其分。”
皇宫内,御座上的人手中,正拿着一本战报。
“无愧赤瑛。便封个赤瑛夫人罢。”
一向威严的天子,面上也是由衷的笑意。
回雁关,此后又怎会不固若金汤。
江湖侠女,也终不是以武犯禁的张狂模样。
古风沐沐作者:舒子澈,一名编外英语教师,进错了职业的历史音乐文学爱好者。读书、写作,砥砺前行,永远希望被墨香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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