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重阳,天却热的像盛夏,午睡时阳光透过南边的玻璃照进来,躁的有些发慌。穿前不久新买的黑色长裙,及脚踝,针织配纱裙,下摆的纱是收敛却带点光芒的星星点点。搭了双复古的红色玛丽珍,通勤来说,隆重了点。然而,早过了为悦己者容的境界,现如今当然是悦己更重要。生活里配得上这样隆重的场合没多少,高兴就穿,如此而已。
昨天回家晚,和厨房里准备晚饭的爸爸搭话,说“前几天是妈妈生日,我居然忘了,有点汗”,爸爸笑“是么?我以为你给她打电话了呢,我那天上午给她发了微信,说生日快乐,她回我,哟,你还记得我生日,谢谢啊。到晚上,问她吃了什么,她说,面条。”真是我妈的风格。
我妈是个普通人,却颇有个性。能干,性子坚硬,硬的跟钻石似的,绝不认输也不认错,不管自己错不错,屑子都不会掉一粒。年轻时候长的好看,柳叶眉,大眼睛,嘴巴小巧,除了有点点黑,加上个头不算高拉低点分数。记得有张单人照,她二十左右的时候去拍的,摄影师当时跟她讲,拍出来给我们做样照吧,不收你钱。这事儿她挺自得,说了几遍,所以现在还记得。黑色特写,剪的短短齐耳头发,穿格子大衣,领子是按照摄影师要求竖起来的,笑的很开心,这么多年没见到依然能清楚浮现在眼前。但是结果并没有用来做样照,因为她不上相。完全的美人当然不存在不上相,一般的美人就分上不上相了,所以最后大概摄影师还是收了费的。
我爸是恢复高考第二年的大学生,那个年代很难得,不过也就读完书回来在小城里教了一辈子的书,到退休都还是普通教师一名,一官半职都没混上,可见也是够老实的了。和我妈相亲认识,两家都一穷二白,我妈跟着外公学理发,认识我爸的时候在国营理发店工作。因为这个,奶奶开始还有点儿觉得我妈配不上我爸,但是长的好看什么时候在男人那边都是吃香的。我爸乐意啊,就也结婚了。我和弟弟小时候,我妈常讲,说我爸颇笨,谈恋爱两个人一起出去,看放电影,他买一只硬硬的月饼,问我妈要不要吃,我妈想这玩意儿有啥吃头,答不吃,人家却自顾自吃起来也不提再给她买点别的。听到的时候哈哈笑,木讷的爸爸,然而结婚以后,爸爸的好脾气还是很适合过日子的。除了上课,放了学就做饭,做完了给我妈送过去,遇到客人,会帮忙洗个头,扫扫地什么的。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吃完饭削水果,总是帮我们全削好皮了递过来,再最后削自己的。我妈妈脾气火爆,有点事情就能炸起来,过日子也实在太多鸡毛蒜皮,我爸忘性又大,总是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年轻时候脾气是一等的好,不声不响,你骂就你骂吧,颇有“她强任她强,清风拂山岗”之感,三天两头吵一吵。但是在我们看来,绝计不是欢喜冤家,不过是俗世里寻常夫妻,为柴米油盐所苦,为生计奔波。平凡,却也努力过着。我妈常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哪有那么容易。过到现在,对这句话尤其有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活着本身的意义,也不过就是活着。
小学时候有次在妈妈店里玩,里屋的床下电热炉上烧了一壶开水,下床时踢到,右脚立马火烧火燎。当时店里正有客人,告诉我妈,给她拿煤泡着呀,最最管用。我妈手忙脚乱拿脸盆放了黑煤加水进去,把脚放里面半天,并没好多少,该起的泡还是起了,一脚泡,接下来养很长一段时间脚伤,因为住在楼上,爸爸上下楼都背着我。后来还拖着伤脚跑到市里去参加了画画比赛,画水彩葡萄。我们在一个大广场比赛,一排一排坐在地上,我看着自己的伤脚,涂着油油药膏,夹着只拖鞋,颇嫌弃脚难看。然而万幸是一点点伤疤都没有留下来。
我妈要强,小时候家里没钱,但又有那么多事情需要用钱,她整日便守在店里,等闲不会休息。偶尔实在是闷的慌,便叫我们和她吃完午饭一起到小城街上逛逛,因为午后客人来的可能性最小。急匆匆的,看衣服算是她最大的娱乐活动,但也不怎么买。过年的时候要做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会关门休息几天。一双手做了许多年,帮着家里盖起了两栋房子,买了一套商品房,实在是劳苦功高,这点谁都得承认。快过年的时候人们会扎堆去剪头发,我爸放了寒假跟着一起在店里帮忙,往往要夜里十一二点才回家。我和弟弟年纪小,不能一直熬着,便常常是我带了他,吃过晚饭回家去睡觉。但是小姑娘还是害怕,收拾完了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直到听到大门咣当咣当开锁的声音,晓得爸妈回来,方才安心睡。过年的时候都在冬天,所以我现在也特别不喜欢冬天,空气寒凉,小县城里夜晚又特别安静,总是要等,似乎寒夜的尽头,爸妈怎么等都不回来,焦虑的很。到现在,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冬天短,日光会暗下去,路灯慢慢亮起来,也会觉得萧索,心情会沉下去,觉得生活也那么沉,沉得不知道该怎么透一口气。
我读高中的时候,家里新添置漂亮的女式自行车,但是我妈天性节省,总是要我骑着以前的旧自行车,丑笨的有些接近男式的自行车去学校。少女时期对于美的意识开始觉醒,心里讨厌但是又不肯跟她说出口,每次骑老自行车时都沉着脸,指望她能从我的脸色上看出来不情愿。她看当然是能看得出来的,但也不会顺你的意惯着你。于是我真是就那么骑着丑丑的老自行车上学放学三年。彼时的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都骑着漂亮的崭新的自行车了,我还是灰头土脸。唯一过人的是成绩,然而在成绩一直好的女孩子这边,成绩是相当不重要的东西。青春期我是完全不叛逆的,对爸妈总是很温和,基本不会发脾气。叛逆是到了工作以后,真正进入成年人的世界,开始面对这个世界无比清楚的灰暗、光鲜以及错综复杂的情感,开始不耐烦,开始觉得父母不理解,应付这个世界及周边的人事已经疲累,再无多余心力去维护自己情绪,像以前那样温和对他们。所以我妈总是很怀念以前的我,说那么乖,怎么现在就越来越不听话。父母与孩子之间,渐行渐远毫无例外。我曾经无比体谅他们的艰辛,努力学习努力生活,却也会在长大之后,因为辛苦,因为父母在需要支持的时候给不到想要的支持而有一丝丝怨念。然而年岁渐长,开始与生活握手言和,慢慢妥协的同时,也慢慢回转与父母之间的对立,也跟逐渐老去的他们做出妥协,毕竟,我们血脉相连,相爱但是也独立,始终孤独却也始终依赖,生命的枝叶有太多相互纠缠在一起,能好好地一起度过余下的岁月,于他们,于我而言,都是幸事。
我妈这一辈子,从来都不会表达出对你的爱,她尽最大可能自给自足,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以至于回忆里最接近于温情流露的一幕,是我大一寒假回去。高中时候不住校,没有真正意义上离开过家,大学读书一走就半年,去了离家那么远的一个城市,也想家,也想爸妈。寒假时候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一进门,“妈妈”,她抬头看到是我,脸上的惊喜和笑现在还记得。“你回来了呀”,是的,我回来了。她也想念女儿,但是可不会因此把店门关了去车站接一下你。
还有零星细节会一一记起。妈妈最早的店在小城的食品加工厂,门卫大叔特别会种花,进了厂门两排月季,开的几多好看。月季花期又长,一茬谢了一茬又开,热闹香艳。爸爸年轻时候觉多,靠在店里长椅上两分钟不到就起来的鼾声。晚上关了店门一家人骑两辆自行车回老家看外公外婆,再回来亮亮一轮月亮挂在天上,幼小的弟弟坐在前面横梁上睡着了,居然从来不掉下去,头一点一点。到家了被爸妈叫起来,爸爸身后的位子坐着一个我,叽咕叽咕说着话。和妈妈一起去街上布店买的一块墨绿色棉绸,她帮我做的睡裙,摸起来柔软可人,足足穿了近十年,上面的带子开始脱线才丢掉。
这么多的旧日时光。隔了时间去望,像在船里,摇摇晃晃,过了一天又一天,等着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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