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都

作者: 大禹治不了水 | 来源:发表于2021-09-26 16:11 被阅读0次

    两年前,我和陈妍分手,当时我在北京的一家眼镜店里做验光师,她是我顾客。分手后,我的工作状态每况愈下,屡次出现验光失误和服务性客诉。店长竭力向上级求情,可情分却难敌资本坚冰及西单大悦城中源源不断的生力军。离职后,我游览了生活三年却从未熟悉的北京。八月初我回到东北老家,住在沈城东郊。

    彼时我特别想念我的前女友,我们相识于2016年的夏天,准备在2018年12月12日登记结婚。对于结婚这件事,我们有认认真真地筹备过,可中途出现的种种意外让婚期不得不一推再推。

    一整个夏天,我都住在四环边的一个小高层里。这是我自己的房子,回迁安置小区,七十平米面积,把西山,屋内接近于毛坯房,卫生间简单做了防水。手盆和坐便是简易的,还有一张两个箱子拼接的木床,没有床头。我不在的日子,我妈以每月三百租金把房子租给了附近工地的民工。

    父母离异后,同住一个小区,我们三个各自为政。我妈常来看我,每次都会带些干粮和大号的黑色塑料袋,一小时后,再带着那个装满了烟头,啤酒罐,果皮卫生纸,对我爸的数落,以及对我的无限失望的袋子离开。我很少见到我爸,他除了半夜喝多酒让我开车去接他外,平时基本看不到他。

    北方的八月,屋外下火,屋内阴凉。我通常都会在中午十二点左右醒来,然后拿起手机开始创作。我的写作能力有限,常常写上寥寥几句后,就会不自觉地切到视频软件,花很长时间找一部电影,仅看了片头就大失所望的将其关掉。有时我也会浏览成人网站,这是挥霍时间不错的方法。那时,我总是嫌弃时间过得太慢,不过也没什么值得期盼的事,我又害怕时间过得太快,却怎么也找不到当下存在的价值。天气晴朗时,我会背靠墙,把脚搭在窗台上,给平时不见光的脚丫晒晒太阳。有时我会读或者听一些小说,我喜欢和海明威、杰克伦敦这样的美国作家做朋友,他们总是试图教会我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说。我的体重在那段时间没什么变化,睡眠也不差,除了胡子扩散到了脸颊之外,身体并无异样。我想我会在这个夏天结束前重拾对生活的热情,忘掉那场破碎的感情,摆脱我妈在亲戚面前为我塑造的完美形象带来的落差,这是我远离人群的主要原因。

    除了我妈,经常光顾我这的便是姥爷了。几乎每天下午他都会来找我,然后把我从床上拽起去他家吃晚饭。我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还要特意劳烦他跑一趟。去他家可得花上些功夫。

    沿着浑河岸边走两公里,穿过一大片绿化带,可以看到几个零星散落的民居。夹在两片残垣断壁中间的那栋平房,便是姥爷家了。新区初建,周边高楼林立,这里却保留了农村院子里该有的一切,姥爷举手投足间还是一副乡村名流的作派。他总是身穿一件白色衬衫,有时候还会套上一件旧牛皮马甲,在院子里收拾渔网和做木工时也是这一套打扮。他的胡子总是长的恰到好处,其间混杂着些棕黄色,瞳孔也是棕的。他年轻受过伤,走路有些垫脚,一双青筋凸起的手臂看起来十分结实,这让我想起了《老人与海》里的老人圣地亚哥,我同他说起过这个故事,他却十分不屑,直言老人的捕鱼技术太差。

    有一天我提起兴致,答应同他一起去浑河捕鱼。为了避人耳目,我们在夜里下网,然后回家睡两个小时再去起网。开始我有些不适应,眼皮像涂了502胶水,后来几次的收获乐趣让我上瘾,捕鱼也就成了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那段时间我很怕从夜里醒来,孤独化成气流从墙皮缝隙里渗出,在房间里聚集成风,浸透我的皮肉。我总是情难自抑地想起陈妍,想起我们在北京的日子,不过奇怪的是,我好像记不清她的样子,我甚至开始怀疑,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是带有欣赏的,崇拜的,对美的向往地那种注视。或许,在我努力奔跑的那段日子,她并不是她,它只是我凭空捏造的困境伴侣,那些留存在脑海里的底片,也只有在我们北京租的那间小房子的衬托下才会变得清晰起来。

    和陈妍在一起后,我从员工宿舍搬到了大兴区天宫苑。此小区房龄短,租金低,重要的是能在小区口坐上地铁4号线,通勤比较方便。每天我都会和陈妍一起坐地铁,期间列车会从地下冲出来,跨过一条不窄不宽的河,赶上好天气,能看到河面闪着金色的光。每次路过那时,我和陈妍都会放下手机,透过人缝儿往窗外看,直到那条闪耀的蓝色丝带映入眼帘,这便是我们枯燥生活里仅存的放松时刻。

    每次列车进站,被乘客蹂躏一番后,她都会大声唱着周华健的歌———“要不是每天的交通,烦扰着我所有的梦”,丝毫不在意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陈妍永远都是精力旺盛,天真乐观。我好奇算了一下,一天两个半小时路程,如果一年按三百天工作日计算的话,十年就相当于一整年的时间都浪费在了地铁上,这实在令人吃惊。四号线总是人满为患,无奈我们俩空间感又极差,总也找不到适合站立的地方,陈妍曾借此事写了一首诗———他是一头筋疲力尽的鲸,我如藤壶般寄生在他身上,紧紧将他环抱,我们一起在人潮里面随波逐流。

    我们分手的原因有很多,如同错综复杂的水系,最终汇向一个叫作贫穷的大河后奔腾入海。我们在一起的原因却很少,不过是一个西北姑娘和一个东北小伙儿想要在这陌生又冰冷的城市互相取暖。陈妍和我最大的不同,便是她还没有被生活磨平棱角,而我却总习惯于逆来顺受。

    一个冬天早上,我们难得一起躺在床上睡懒觉。屋内光线很暗,从窗帘缝隙中看到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大雪盖住了蓝色的自行车棚,盖住了褐色的绿化带和橙色的小路。我轻轻地掀开被子,准备倒点水喝,她突然抱住了我,在半梦半醒间我们做了一个冗长的爱。

    结束后,我们并没有马上分离,我抱住她足足两个多小时,期间我们一句话没说,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这两个小时里,没有恼人的地铁,没有怎么做也做不完的方案,也没有繁重的专业考核和业绩要求,对于我来说,在一个寒冷的冬季早上,能和爱人在一起感受着留存在被褥里的温度,也许这便是幸福吧。

    我们结婚吧,我说。陈妍没有立刻回答,我为我的唐突和她的反应感到沮丧。必须和你说清楚,我们会结婚的,但是不是现在。陈妍捧着我的脸看着我,似乎想让我看看清楚她眼里的真挚情感。说完,我从她的身上下来,此时天色已经由白转向昏黄,像下午的六七点。我开始深信盛极必衰的道理,爱情也一样遵循此道,我们的爱一定是在这个早上到达了沸点,然后才逐渐冷却下来。

    我说,你们西安也经常下雪吗?她说,会下,有时是一场,有时是两场,一场在十一月底,一场是春节前后。大三时回家过春节赶上过一次,我和南方的同学一起拍下了雪中的钟楼、城墙、大雁塔、小雁塔。你应该去西安看一看,感受一下古秦与大唐的风彩。陈妍的话让我想到了家乡沈阳,那时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陈妍说,你家呢,你们那应该总下雪吧。我说,最近几年下的也少了,我们这总是下大雪,我讨厌下大雪,路上埋汰的很,翻毛皮的雪地靴脏了很难打理。陈妍听完笑了笑,骂了我一声懒蛋。我其实很想告诉陈妍沈阳的雪是什么样子的,我想告诉她沈阳也有一个故宫,城墙上常有积雪,因此红的十分雅致,虽然赶不上北京故宫的规模,却也别具一番风味。福陵和昭陵,没有明十三陵神秘,也没有秦始皇陵庄严,却处处流露出安详与惬意,皇帝的寝园如今成了老百姓休闲消暑的好去处,也算是帝王继续发挥福泽万民的余温。我还想告诉陈妍我家身后的那条浑河,那是我童年的宝藏之地,我们在冰面上溜冰车,打冰噶,在宽阔的冰面上摔跤,摔累了就趴在雪地上,看着不算晃眼的太阳,感受着天地之大。可这些话在此刻却突然变得不合时宜,我们只用一个浅浅的拥抱作为收场。

    那年平安夜,我在家接到陈妍的电话。她说临时要和同事去三里屯吃饭,估计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去附近的同事家里住。接电话时,我正在给牛排解冻,电话那头很安静,让我产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楞在原地好一会,牛排包装袋在水盆里结了一层冰。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找了一个周星驰的电影,叫审死官,在宋世杰的罪行被一一揭露后,我再也忍不住,给陈妍打了个电话,彩铃一遍又一遍的响,像是陈最后的辩护,结果我们的爱情也和那场电影一样,被宣判了死刑。

    那年夏季,降雨量很大,上游的大伙房水库开闸放水,水库的大鱼也被冲到了这儿,姥爷因此每天都很忙。

    我们的捕鱼时间从晚上变成了全天,我几乎整天呆在姥爷家,帮他做一些整理渔网,镇上跑腿,辅助起网的活儿计。涨水后的浑河性情大变,水流变得湍急,河水裹挟着泥沙,从绿变黄。我特别担心姥爷的安全,尤其是在风雨天,水里的活儿我帮不上,只能坐在岸边看着他的黑色橡皮艇在风雨中逐渐变成一个黑点,我很怕这个黑点突然从风雨中消失。

    刚开始我们收获甚微,渔网上经常挂着枯树枝,旅游鞋,破衣服和死猫死狗等意想不到的东西,对渔网的损耗也极大。后来我们改换为大网,结果战略获得成功,捕到了好多长近一米重十几二十斤的白鲢,胖头和草鱼。鱼捞上岸后,我们会拿到桥头去卖,姥爷看人下菜碟,如果停下的是辽A牌照的家轿,他就要高价,毕竟鱼又大又新鲜,沈城难找第二份儿。如果停下的是外地牌照的货车,姥爷就卖便宜些,给这些司机留下沈阳人的好印象,出门在外谁也不容易。这些水库鱼又肥又亮,连大号的洗衣盆也装不下,其中,胖头鱼最贵最受欢迎,贵就贵在鱼头上;草鱼排第二,鱼肉可以拿来做水煮鱼;白鲢最为便宜,白鲢刺多,鱼肉如同嚼蜡,只能熬汤。如果赶上好收成,我和姥爷一天能有六七百的收入,姥爷会拿出一些去农贸大厅买些酱猪蹄和猪头肉,然后去商店再买一瓶瓷瓶老龙口,他也会给我塞些钱,这些钱通常都会在我临走时还给他,推来推去推到最后,他也没拒绝,说要留着这些钱干件大事。

    有一天雨下的特别大,天空像一张墨水瓶打碎后浸透了的宣纸。我们的网被河水冲成了V字形,我站在由铁丝网和石块堆成的河堤上,看着河中心的橡皮艇随波起伏。雨来的急,风很大,姥爷的小艇被风和渔网拖拽到了好远。我大声喊,姥爷你快点回来。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话,放下手里渔网,开始向我这边划。水向西流,他往东南划,结果又被浪推出好远,我延岸边往西走迎接他,雨把我浑身都淋透了。一个小时后,他上了岸,我们把橡胶艇用树根支起来避雨,上岸后他一动不动地趴在我腿上,大口的喘气,雨中的河岸,腥味愈发重了。

    雨下这么大,看来又要涨水了,可千万别像九六年那样。姥爷呼吸平稳了许多,接着说,大禹,你的名字是我给你起的,浑河南岸地势低洼,经常闹洪水,我希望你的出生能保佑一方水土。我说,姥爷,现在不行了,大禹也治不了水了。他使劲拍了拍我腿,说,胡说,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不能自暴自弃,一定要有责任和担当。我苦笑着,想了想我那糟烂的生活,并不觉得治理江河湖海要比治理生活坚难很多。

    第一次见到陈妍,是在店里的验光室。小李跑过来跟我说,张师傅,我验光遇到了点问题,这位顾客情况有些复杂。走进房间后,我看到一个穿着甜美的女孩坐在椅子上,额头抵住电脑验光仪,两只手很可爱地在空中摆动着。一番检查后得知,她的左眼高度弱视,并且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几次调整未果后,她说,左眼随便给些度数吧,两边镜片厚度别差太多就行,反正什么也看不清。语气平静的可怕。这种程度的弱视,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受过一定程度的伤。我一边收拾器材一边说,彻底恢复肯定不可能,不过可以通过锻炼得到控制,这样,你加我个微信,我告诉你每天该怎么做。说完,我把手机递给了她。我承认,第一次见面我就跟她撒了谎,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

    九月末,浑河水位有所下降。姥爷发了一场高烧。

    他坚决不去医院,劝了好久才勉强同意去赵前勇卫生室挂吊瓶。赵前勇和姥爷是同龄人,见了面难免会聊一些过去的事。我是六七年在甘肃当的兵,腿就是那时候被炮弹砸的,我自己砸的,为了一级伤残鉴定书。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谈养生,做什么都是安全第一,我告诉你孩子,身体是用来用的,不是养的。姥爷的话让我觉得难过,如果当初不为每月的那几千块抚恤金,也许会得到一个待遇不错的公差。

    挂完吊瓶,我带他回家,在路上他继续聊着在大西北当兵的事。我说,我在北京处了一个女朋友,西安的,我们约好了一起去西安。姥爷问是因为什么分开。我说,不知道,可能我们都不够爱彼此吧。姥爷没说话,沉思了好一会儿。

    上午下了场雨,雨停后一切都是新的,板油路中央的积水已经干了,前几年开垦的农田如今已长满了荒草,不远处的塔吊被太阳照的明晃晃的。西安,沈阳,北京,你别说还都是首都,只不过沈阳和西安都是旧都罢了。姥爷说,还记得我说的话吗,我要用卖鱼的钱干件大事,过几天,我们去趟大西北。

    国庆节过后,我和姥爷飞到了兰州,在当地租了一辆哈佛H6。我们计划先来一次为时十天的青甘大环线,然后再从兰州坐火车到西安,休整两天后返沈。这条路线非常适合自驾游,途径青海湖,水上雅丹,月牙泉,莫高窟等景点。几天前,我们还住在逐渐被城市吞噬掉的残垣败瓦中,如今面对着雪山湖泊,苍茫大漠,突然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在赶回兰州的时候,姥爷的眼睛一直看着车窗外,一路上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和从前真不一样,变化太大,变化太大了。

    我们沿着导航走了另外一条路,这条路不是景区路线,路况很差,周围的景致也呈现出了西北部村镇的闭塞之感来。我们并没有找到他所在的部队,附近居民说这支部队早就已经收编,取消了番号。姥爷的心情因此变得沮丧。返程途中路过靖远黄河大桥时,我下车去找厕所,回来后发现姥爷不见了,找到他时,他正坐在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

    我没打扰他,在他身后坐下。黄河水到了这里变得迟缓,几乎感受不到它在流动,大桥在我们上方,极尽压迫之感。姥爷似乎发现了我,幽幽地说,我退伍之后才修了这座桥,那时候,黄河上只要有桥的地方便是的经济中心,黄河虽不及长江,不能运输,却也是老天爷的馈赠.....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我把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他虽然背对着我,但我知道姥爷在哭,几滴泪被裹挟着沙尘的风卷走,卷进了黄河水,向北经过草原,又向南穿过丘陵,最后向东奔腾入海。

    到达西安时已是傍晚,刚进宾馆,还没来得及收拾,姥爷就在床上睡着了。我给简单的收拾一下,给他点了外卖,然后下楼扫了一台共享单车,独自游览了大雁塔,小雁塔和钟楼。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我,我打开微信通讯录,找到了陈妍,并且给她发送了照片。这是我们分手之后第一次联系,她向我介绍了许多美食,并且很自然的谈起现状。我右手握着手机,左手扶着车把,每逢手机响起提示音,我就会靠边停下给她码字。

    不知不觉中,我骑到了西安城墙边,城墙比我想象的要宽,有的人甚至在上面骑车。我也租了一辆自行车,双人的,然后给陈妍发送了视频通话。你记得吗?你说过我们一定要骑一次双人自行车。我对手机屏幕上的陈妍说。陈妍说,记得,现在也可以啊,我说,现在?陈妍说,对,现在,你把手机别在后腰裤带上,摄像头对着后面。我照做,电话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仿佛真的坐在我后面。西安的夜晚比想象的灿烂,塞外的风从西北吹来,一种恒古遥远的味道,我迎着风奋力猛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城墙上飞驰着。就在那一刻,感觉忘记了很多事儿。

    写下这些的时候,姥爷身患重病,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十二月份,我们从医院转到家里,一天早上,他突然提议想去河边转转,我自然不同意,医生嘱咐过化疗后不能感染风寒。姥爷执拗要去,只好电话经我妈和老姨的允许,又在他的轮椅盖上一层棉被,才一起出了门。

    我们走到通向岸边的那条崎岖小道时,轮子经常陷进泥里,我用力往前推,姥爷的身体左右摇晃着,他的体重比一袋大米也重不了多少。浑河岸边的树已经光秃秃的了,透过树杈可以看到灰蒙蒙的河水。我突然很伤心,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如此健壮精力旺盛的人会突然会变得这么虚弱,生命毫无征兆的向他辞别,如岸边随风飞舞的枯叶,落到水中飘向荒凉的远方。

    防洪堤延伸到河中央,在水位低时,上面可以走人。我推着姥爷,直到无法前进时才停下。我们在河中央,姥爷把脸缩在颈窝,他脖子上的围巾随秋风起起落落。河对岸是棋盘山余脉,如同一面棕绿相间的土耳其地毯,周围很静,能听见风声,不是那种呼呼地灌进耳朵的声音,是树枝间碰撞摩擦的声音,是浪拍打着河堤的声音,是地表温度逐渐下降后,万物吟唱着的挽歌。

    我小时候,浑河没这么宽,水深也才没过大腿,你太姥姥经常淌到河对岸,去疗养院门口卖鸡蛋。姥爷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浑河啊,以前也不叫浑河,叫沈水,传言明末时,明军攻打刚刚自立为王的努尔哈赤,路过沈水时,他命令民众把河水搅浑,制造千军万马来过的假象,成功吓退了二十万明军,因此浑河的叫法留传至今。

    姥爷说,我命数已尽,之前我很怕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直到我们一起去了大西北,天高地大,如今的沈阳,西安也都成了旧都,千秋万代,王朝更迭,万物都遵循着自然的规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说,那天在黄河边,我想起了好多事。其实,腿断后部队建议我复原,我没同意,后来被调到了炊事班。在放羊的那段日子,我喜欢上了当地的一个女孩。那时,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她家的羊很多,经常能看她慌慌张张的在山坡上跑来跑去。几个月后,部队搬迁搬到了河对岸,虽然每天也能和她见面,不过要隔几十米宽的黄河。我没办法去找她,离这最近的桥也在二十公里外。

    那后来呢?我说。姥爷沉默了一会,眼泪流过脸颊,像黄土地上流淌的两条溪流。后来有一天,我向河对面喊,我说我要复原了。她说知道了。我突然想到她可能听不懂什么是复原,于是我又喊,我说我要离开了,回东北。她楞在原地,久久没说话。我拿起望远镜,看到她站在羊群中间,像个孩子一样咧着嘴哭。她在河西边哭,我在河东边哭,一直哭到黄河染成了红色。第二天一早,接到门卫通知,说有个女孩来看我,天还没亮就来了,姑娘说想让你睡个好觉,就一直没通知你。我胡乱地穿上衣服,跑到大门口,看到她拎着布袋子,里面装着干粮和干菜,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说,怕你早走,我半夜就从出发,没成想走六个小时就到了,门卫大哥说你没走,就放心了。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个姑娘就会一生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就算往后无她,这份感情也会滋润着我,不枉此生。

    回家的路上,我和姥爷都没有说话。途中我停下抽烟,旁边的绿化带传来了丝丝凉风,我突然意识到冬天就要到了。因为陈妍,以后的每个冬天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为此我感到无比失落,我又想起姥爷刚刚所讲的故事,我觉得姥爷是幸运的,那个女孩也是,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拥有那种不枉此生的爱情。

    沈阳马上就要迎来第一场雪了,这场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晚,我要在下雪的时候去沈阳故宫看看,我想看看旧都之景,想看看,沈阳和西安究竟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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