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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叫青蓝的驯兽师
是何时迷上沈清之的声音呢?
应该是从初二买回那台木壳收音机开始。每晚十二点,沈清之性感的嗓音准时响起。浑厚无杂质,仿佛很远,有些空旷。又仿佛很近,能与她气息相通。
这声音如一道光,无形无色,穿透层层岩石,迅疾掠来,又成为一股迸发的力量,准确无误地击入苏桃喜的心脏。
那时沈清之还不叫沈清之,叫青蓝。
VJ青蓝主持午夜档的摇滚音乐节目,醉心黑金属。
摇滚是种痛仰,信奉它的人都会得到救赎。他说。
多少个夜晚,苏桃喜听着青蓝的声音无法入眠,也不舍入眠。苍白,死亡,黑暗,撞击,炼狱。月光洒进来,世界是静的。而在苏桃喜心里,另一个世界的纷扰才刚刚开始。
她兴奋地吸气,她知道她心里一直有只沉默压抑的兽,此刻被青蓝唤醒。她知道VJ青蓝,是她的驯兽师。
她给青蓝写了很多信,并署名蔚蓝。
青蓝,我是蔚蓝,我想去看看你。
02
有关苏桃喜的一切
苏桃喜,讨喜,喻意讨人喜欢。
然而她最初的十四年人生,就是个不讨喜的开头。父母离异,被送入寄宿制中学,过早的独立使她丢失了少女应有的聒噪,一切以沉默代替,对所有人抱有警惕。
在班里没人想和苏桃喜说话。她太冷漠古怪。孩子的好奇心理使她一直处于被围观的境地。一举一动都被人传讲猜测。
所以她写给青蓝的信被好事者寻到在班里大声朗读。信里的措辞是她的外在从未表现过的热烈。众人哄笑,对青蓝和蔚蓝的名字加以戏谑。
许是心里那只兽的苏醒使她变得易怒。又或许仅是因为她心爱的人被这些小鬼头不屑嘲笑,沉默的苏桃喜在那一天爆发。她扑向讲台上的男生,纠作一团,她发怒时依旧一声不吭,沉默地抓他的脸,掐他的脖子。她的头发被扯住,连带她的头都歪向一边。但她仍不放手,似乎愤怒可以麻醉她的痛觉神经。这样的奋不顾身最终吓住了对方,松了手,看着满脸伤痕的苏桃喜慢慢拿过他手里的信,站起来,在一片寂静中走出教室。
她把撕破的信一一粘好,买了信封和邮票,在地址栏写上"青蓝"的时候,她心头突然很暖。
于是在信滑入邮筒的一瞬间,她决定去看望青蓝。
03
沈清之在青蓝背后
多年以后,沈清之依然清晰记得初遇苏桃喜的所有细节。
某个雨天,下班,收拾东西,转身。看见苏桃喜。
沾满污渍的校服,满脚泥泞,乌黑的马尾辨歪倒一边,脸上伤痕累累。
然而这些狼狈并不能掩盖她顽强的生命力。她倔强的面容和眼神像让沈清之想起他每天上下班时在楼梯口看到的那只流浪猫,还有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他早已读过她的信,那么多,每周一封。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姑娘就有一手苍劲挺拔的字,更不用说言语的犀利和对摇滚的精准理解力,她说过她要来看他。
青蓝,我是蔚蓝,谢谢你的歌。我觉得还是当面见你比较好。
她在他的公司门口等了一个下午,说话老成的不像个孩子。
面前的青蓝和苏桃喜想象中的并无异样。干净,削瘦。不是多俊美的男子,但自有凛冽之气。走路时双手插进裤兜,肩膀略向前倾。有些落寞,有些颓唐。没错,是适合迷上黑金属的人。
他走向她,蹲下,仔细观察她的伤口,她被这目光惊的不由后退一步。
很疼,是吗?
青蓝的声音比节目里更好听。因为他是在对她苏桃喜一个人说话。让无数人在广播前陶醉的青蓝,此刻正用他最温柔的语调问她疼不疼。
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的伤口,她一直是被隔绝被遗弃。
于是这个看起来无比清冷倔强的女孩子,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她要青蓝带她去"DaDa"。青蓝在广播里提过的酒吧,他每天下班都会去待一会儿的地方。
酒吧里人声鼎沸,有男人对稚嫩清秀的苏桃喜不怀好意,但未曾近身就便被青蓝挡开。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他,从一进门便吸引了无数目光,暧昧的锋利的炽热的好奇的,包围了他,而后又被他在淡淡的举手投足间稀释掉。
他用一只手臂环住苏桃喜的肩,挡在自己的身影下。他很高,苏桃喜只到他的胸前。抬起头,看到的是他微扬的下巴,有淡青色的胡茬。
有人唱歌,架子鼓,电吉他,贝司,互相叫嚣。
她问青蓝,你为什么不唱?
他却只是摇摇头,表情空洞。
她还想多说些话,可是路途太累,此刻疲倦至极。趴着在吧台上昏昏睡去。中途感觉到青蓝给她盖了件衣服,然后背起她。她无力睁眼,只问怎么了。
青蓝答,带你回家。
在青蓝的卧房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靛青色被褥,枕边放有一条裙子。她起身,看见青蓝坐在屋子另一角的藤椅上,双手抵住下巴,右耳上的钻石耳钉闪着微光,映着他同样闪光的瞳孔,他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你女朋友的衣服吗?她问。
是过去的女朋友。
她是什么样子?
像你长大后的样子。
那我是什么样子?
像她年少时候的样子。
苏桃喜心里有了妒意。又问,是长大了好还是年少时好?
青蓝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抚摸她的额头,意味深长地说,怎么样都好。
她换上青蓝给的裙子,紫色收腰短裙,在她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上晃晃荡荡。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象这裙子的主人有何样圆润紧实的身材。
她有些后悔,或许该等到她更成熟时再来找他。
从青蓝遗留在浴室的衣物中,她翻到他的名片,沈清之。
04
她的鹅卵石
三十岁的沈清之仍是单身,初入中年却感觉已苍老很久。
他原是一个摇滚乐队的主唱,"DaDa"是他最开始演出的地方,与Anna。
她是乐队里的鼓手。只有Anna的鼓点才可以让他澎湃。每次唱完歌他会习惯性回头找寻Anna的身影,看她举起鼓槌挥手。她曾是他摇滚梦想里的坚定支撑,是他所有热情的源泉。
直到有一天他看不见她。
Anna坐上豪华轿车绝尘而去。车里的人许诺她给她安定富庶的生活。
他自此退出乐队,已无法继续演唱。他以为他不会再有爱情了。
而那天他回头看见苏桃喜的一瞬,他以为是Anna回来了。她的眼神她的笑包括她的伤痕都那么像,像曾经某一日的Anna在外与人打架回来找他,咬着嘴唇说清之你要为我报仇,我们再一起去打他们。
再一次去"DaDa",他大口喝酒。
苏桃喜在一边吵着要喝,他笑说小姑娘受不了这味道。却被她固执抢过,轻抿一口,只一口就让她喉咙发紧,辛辣的气息在口腔里久久散不去。
他拍拍她的背,递给她一杯饮料。她叹了一口气,青蓝,是不是要用酒来淡忘记忆。
她说话的样子有不属于她年纪的老成。许是酒精的缘故,他有轻微的恍惚。面对眼前的姑娘,突然有不可自持的感情。
青蓝,她又唤他,并握住他的手。
他忽地清醒过来。苏桃喜,他说,你必须回去上课。
买了返程的车票,苏桃喜却不愿走,牢牢抓住门框。抓得太紧,他唯有一根根掰开她的纤细手指,把她横抱起来,下楼,看到她满眼泪花。
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你还太小。
火车开动时苏桃喜的脸贴在车窗上,眼泪沾湿玻璃。嘴里说些什么他听不清。心里微微地疼,想起那年也是这样看着Anna一点点离他远去,她流了很多泪,可还是走得固执。
苏桃喜像一阵风,吹乱了他的生活又即刻恢复平静。只是再做节目时脑中总闪过苏桃喜的脸。她太瘦,低头时可以从后颈空荡的领口看到她凸显的脊椎骨。薄薄的皮肤包裹住关节,微微被牵动,如覆了几颗光滑的鹅卵石。
他的心曾有一瞬的悸动。
署名蔚蓝的信再次寄来。固执地问,青蓝我爱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他思虑良久,无言。
05
为见你,千山可跋万水可涉
"我想我爱上你了,里昂,这是我的初恋,你知道么?"
"你从没恋爱过怎么知道什么是爱?"
"我感觉到了,我的胃,它现在很暖和,以前这儿有个结,现在没了。"
苏桃喜在昏暗的录像厅里看到这部电影,里昂开门的一刹那,光明涌向颤抖的玛婷达。她被这感情强烈的画面震撼,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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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穿着青蓝给的裙子,但衣服和身体的空隙已被填满。有曼妙的曲线。
这是18岁时的苏桃喜。
心里被青蓝唤醒的兽始终狂躁不安。她迷摇滚,组乐队。白天按时上课,成绩不算太坏。晚上在废弃的仓库练歌,席地而眠。有时做梦,梦到年少的自己睡着青蓝怀里。
她被她的兽牵引着,成长为一个执拗刚烈的女孩。只因青蓝的那句"你还太小"。她便耐心等候自己的成长,并最终感到自己的蜕变。
那只兽在喊,青蓝,去找青蓝。
四年前的苏桃喜的个头只到沈清之的胸膛,四年后她已能触碰到他下巴的青色胡茬。
青蓝,分开后的日日夜夜我都在思念你,听到广播里你的声音我会哭,因为见不到你。
我没想到你还会来找我。
为什么不?我爱你青蓝。那年火车开动时我对你喊我一定会来找你的,你不记得了吗?
不要喊我青蓝,我已转做幕后,我是沈清之。
不,你是青蓝,我一个人的青蓝。
沈清之望着眼前欢快的人,她有太多变化,但依旧很瘦,眼神依旧机警。四年前她像流浪的小花猫,现在她如暗地里的黑猫。她还是年轻,而他已经渐渐老去。
他看着她走上台唱歌,她的声线华丽。从第一次听见苏桃喜说话时沈清之就知道,她有一副唱摇滚的好嗓音。
有人喊,Anna是你吗?
她微笑摇头。不,我是苏桃喜。
他突然激动,跳上去用吉他为她伴奏。台下更加沸腾,苏桃喜不是Anna,但她身后的确实是青蓝。
歌毕,她尖叫着搂住他。
青蓝你带我回家,我想念靛青色的床垫了。
她满怀欣喜地望着他,却听见他发涩的声音。
对不起,不可以。
06
熄灭的时光兽
她见到他的妻子,以客人的身份造访,她执意这样,沈清之拗不过她。
细白皮肤,身形玲珑。与苏桃喜唯一相同的是两人都有狭长的眼眉。
沈清之的家里已经变了样,凌乱的CD和大幅海报被鲜花和木雕取代,唯一不变的靛青色床垫上也多了个双人枕头。
没有青蓝了,只有坐在她对面,握着妻子的手温文尔雅的沈清之。
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夺门而出。
她怕那个女人,她太美好,像走过喧哗的大街,突然在拐角处看到的一颗梧桐,遗世独立。
沈清之唤她Anna。
原来青蓝心中的执念,还是她。永远是她。
苏桃喜永远都不够讨喜。
沈清之追出去,她悲痛绝望的眼神让他的心有如利刃滑过。
我那么爱你,我爱了你四年。我为你而变,可你始终不变。
她一直跑到马路中间,她不忍责怪她的青蓝。唯有把怨恨的目光投向迎面射来的车灯。
我如何才能跟上你的脚步?
车辆呼啸而过的同时,沈清之拽回她,抱紧。他滚烫的泪滑入她的颈窝。风吹开他的衣领,她看到他的肩,纹着一枚小小的"喜"。
对不起,你还小。
为什么不多等等我?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而Anna,却回来了。
现在还可以在一起吗?
她已经怀孕了。
一瞬间,她听到心里的兽发出一声哀鸣,如一团炙热的火焰,在此刻渐渐熄灭。
07
与城好安好
苏桃喜不会忘记她曾在青蓝家中看到的那张照片。
撕破的仔裤,裤脚卷起,黑色T恤,吉他挡住身前。旁边的女子画浓妆,同样装束,搭住青蓝的肩。青蓝深情的眼望着她,她望着远方。
这是年轻的青蓝和Anna。她和Anna确实很像。
人只有一次青春,青春里只有一段美好时光,一个最爱的人。
她曾为爱奋不顾身,一再倔强,却只换来物是人非。哭过,喊过,如何是好呢?如何有勇气清醒呢?世事匆忙,谁能将她的青蓝还给她呢?
一双手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手指上厚厚的茧,是长期弹吉他的手。
许城好,是你吗?
有轻轻的笑声,一束玫瑰递到她的面前。她接过,谢谢你城好。
许城好撩开她额前的头发。你还好么?
每个傍晚,许城好都会为宿醉初醒的苏桃喜泡一杯清茶。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问,你还好么?
起初她闭着眼睛,只摇头。听见许城好沉重的叹气与走远的脚步声。
后来她起身看着他,看他泡茶,收拾房间。
记起第一次遇见许城好,乐队招人,他前来。一个背包,一把吉他,意气风发。
为何要来应招?
都以为他会和之前的十几人一样,有关于摇滚梦想的宏篇大论。没想到他说,因为喜欢苏桃喜。
我喜欢她,我要为她伴奏。
想到这,终于,苏桃喜伸出手,城好,我们出去走走。
她问许城好,摇滚是什么呢?
他不假思索地答,摇滚是种痛仰。
她微怔,又听见他说,我想和你有个家,有CD有海报有你最爱的靛青色床垫。听你唱歌,一直到老。
心里的兽,慢慢苏醒,却是温柔的,温驯的。
她笑了。
许城好,愿与你安好。
08
你在时光尽头
他接到苏桃喜的电话是在半年后。
沈清之,她终于改口。
你曾说我像Anna,长大或年轻的样子都好。可既然好你为何不要呢?我十四岁喜欢你到如今,已不能再继续了。我对你没有怨恨,只是不能再想起你,不然日子会很难过。
我遇见一个人,他叫许城好。在他身上,我寻到了青蓝的影子。同时也将我珍藏多年的木壳收音机赠予你,算是我迟来的结婚礼物。我也会结婚,生子。我想好了,孩子就叫青蓝。
曾与你提起的,我心里的那只兽,终于明白,原来它叫时光兽。
沈清之,你在这里,但是青蓝,已经留在了时光尽头。
他沉默无言,苏桃喜寄的东西已经收到,木壳收音机,被曾经的苏桃喜用小刀重重刻上"青蓝"。他似乎看到刻下着名字的苏桃喜曾是怎样的欢天喜地。
Anna握住他的手,你还好吗?
还好,他转过身,看着Anna日渐隆起的腹部,突然觉得有些累,头埋进他的怀里。
孩子要叫什么名字?Anna问他。
想了片刻,他说,蔚蓝吧,就叫沈蔚蓝。
旁边的书桌上,一张多年以前未寄出的CD里夹着一张信笺,写着"你还太小"。
而翻过来,是他没有写完整的,他曾经明明白白的心意。
"但还是想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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