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寻”
——叶芝
他是叶芝,穷尽一生只为那个并不爱他的她。
她是茅德·岗。在叶芝23岁时,推开茫茫人海,拿着一份命运的通牒,一直走进他的心,从此坐占心城。可惜,造物弄人,叶芝从此被困进爱情的旋涡,用尽一生,挥毫撒墨, 题序等她。
那一天,她来到叶芝面前,带着一封别人帮写给叶芝父亲的引荐信。
她来,本不为他而来,却在向他走来,拨浆推开茫茫人海,拿着一封推荐信,就像拿着一份命运的秘牒,一直走到他心里,从此就坐占心城。叶芝诺大的心空,里面只洒满了这个女子一个人的星座。可惜他是牛郎身,而她是织女座,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未得渡清浅,相对遥相望。而偶尔在一起的那短暂的时光,也不过是一场金风雨露一相逢,不能痴想朝朝暮暮。
而他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这个叫做茅德•岗的热衷于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的女子,仿佛深邃的夜空里,一颗恒星对行星的召唤。他每每听到她的名字,就禁不住心跳。
此时,他看见她了,看见自己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情惊的女子,一颗心,就忍不住如蝶为梦影惊。那初见的眼光相碰闪耀的一刹那,顿时让叶芝眩晕了一辈子。这一刻起,为爱痴狂,这一刻起,今生,挥毫泼墨,题序等 她。
在茅德•岗在伦敦停留的九日里,叶芝几乎天天跟她在一起吃饭。为了迎合她,还违心地跟她说自己想要成为爱尔兰的雨果,尽管只有一卷雨果诗集的糟糕译本陪伴了叶芝的读书时代。
但是这个年轻的诗人坠入爱河,他多想让自己绚烂起来,多吸引这梦中人的目光,于是就像公鸡插上了孔雀的羽毛。不是自己的羽身,但为了与她鸾凤和鸣,不惜变作世上的另一个人——按照她的喜好去打造的另一个人,去爱她。
他说他要为她为写一部剧本,《凯瑟琳伯爵小姐》,这个凯瑟琳小姐,就是她在他心中那神圣的形象,凯瑟琳是个美丽的贵夫人,为让她的同胞免于饥荒,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最后上了天堂。这部戏初次上演时,茅德•岗演了这个凯瑟琳夫人。
在叶芝与她说话的时候,茅德•岗站起来,走到窗前,穿着一袭白衣裳的她,修整着花瓶里的花枝,这一幕,让叶芝久久不能忘,此刻的时光是最美的花旦,如金玉光芒动荡。
12年后,时光已流逝了那么久,叶芝仍然忘不了此间人世里最美的一幕,当时谈过的那些宏大的理想深情的表白都已依稀,唯独这一幕,他的女神穿着一身白衣摘下颓败的花朵样子,依然那么清晰,他白描了下来,成了诗:
花已暗淡,她摘下暗淡的花
藏进怀里,在这个蛾变的季节。
此刻的诗人,终于看清,12年前,自己所期待的那蝴蝶化蛹的美丽时光,原来不过是个蛾变的季节,他的爱情化蛹而出,李碧华说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蚊蚋、蟑螂、苍蝇、金龟子……
他的爱情,没有化蝶,只是一场蛾变,没有那绽放如蝶翼的美丽,只是一只蛾爱上了花,可是花朵不愿意。
茅德•岗不爱叶芝,一点也不爱,她只想跟他做朋友。
但是叶芝常常会疯狂地想“要是我在她那里,把手放进火里直到烧焦了采才拿开,是不是就可以让她直到我不会轻易放弃我的感情?”但最终叶芝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他怕疼,而是因为他怕自己疯掉,女神会离他更远一些。
叶芝如此卑微的爱着茅德·岗,但还是被拒绝了。即使一个人独守爱情的广大疆域而空无一人,叶芝也没有再找其他的情人。叶芝会幻术,时常,他将自己放进茅德·岗的梦中,有一次,他又将自己放在茅德·岗梦中,梦中的茅德·岗亲吻了叶芝,叶芝心中的喜悦之情无以言表,他认为女神始终还是爱他的,他跑到茅德·岗面前,问她昨天晚上做了什么梦,茅德·岗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然后,她真的第一次吻了他。
但后来,茅德·岗就后悔了,说不该给诗人希望,哭着说着自己的身世,说着自己配不上诗人。感情中,哪有配得上与配不上呀,有的只是想不想在一起。后来,茅德·岗结婚了,在那一刻,诗人仿佛没有了灵魂,剩下的只有自己游荡世间的肉身。他说:
此时,耳朵聋了,眼睛瞎了
你把光明从我身边带走,我找不到。
有一次,茅德•岗生病了。叶芝去探望她,刚见到她进到门里,叶芝就被一种感情,一种让他陶醉的怜惜压倒了。
此时的茅德•岗再也不见了当初初见的美丽,面容憔悴,骨骼突起,曾经在她身上光芒四射的生机已黯然失去。在政治斗争里备受磨难的茅德•岗在叶芝面前,这个一直爱她的男人之前,放下了战袍,还原成一个委屈的小女子,絮絮叨叨地诉说了她的不幸和幻灭,再不见当初那强硬的气势,已经变得柔和,与世无争了。
当她与世无争时,这岁月已然静好,本对这段感情不抱希望的叶芝,又再次陷入对她的爱中而不能自拔、不想抗拒。而此时他再也不想这个女人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他只想要给她保护和安宁。
此时,他只想做那最忠实的守卒,执杖护卫着那座空城,为她筑建却没有她来栖住的空城,一座用自己的海誓山盟建造的海市蜃楼。在一只蝴蝶想要栖息的时候,自己随时以肩搭枝,以手遮雨,在她想要离去的时候,自己就做那沉默的花枝,默默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这就是安妮宝贝梦想的“最好的爱情是两个人做个伴。不要束缚,不要缠绕,不要占有,不要渴望从对方的身上挖掘到意义,那是注定要落空的东西。”两个人,在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另一个人就与她并排站在一起,一起看看这个落寞的人间。而叶芝和茅德•岗这一双并肩而立的人中,却是各怀心思,一个人幸福,一个人悲伤。
在叶芝离去后,茅德•岗给他写了一封信,信里忧伤地说到她梦见了她和诗人的过去,他们俩是一对兄妹,住在阿拉伯沙漠里,一起被卖为奴隶。她依然还记得她跋涉在荒茫无际的沙漠里。
叶芝收到信后,立马赶到了茅德•岗那里。在这个见面的晚上,仅仅相见了几分钟,叶芝就情不自禁向茅德•岗请求,请求她嫁给他。
他脑子里除了求婚这件事,其余一片空白,甚至都没顾上看她一眼,也没想到她的美,只抓着手激动不已地说着。而茅德•岗一直没有抽回她的手,静静地听他说话,只到他停下来,也默默地坐着,看着她。看着看着,叶芝突然发现自己离茅德•岗如此近,他看到了她光彩夺目的美,叶芝那突然澎湃而出的信心立马退潮消失了,要是这个女子没有这么美,是不是我们就能在一起了?此时的叶芝,反而恨,恨她那让众人倾慕的美。这就是爱,纯粹的爱,没有杂质的爱:
当你老了,青丝染雪,睡生梦死
在炉火旁打盹时,打开这本书
慢慢读,梦回昔日你温柔的眼神
梦回昔日它们深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的欢颜
爱你的美,假意或者真情
但有一个人爱你圣洁的灵魂
爱你那芳华消逝后的沧桑
你俯身在熊熊炉火旁
带着淡淡的悲伤,低低诉说爱情寻路已逃
逃上千山峰顶,
在繁星中隐遁了他的脸庞
然而茅德•岗将手抽走了。说,不,她不能嫁人,她有种种理由,她永远不会嫁人。她只请求他做她的好友。
此后有一段时间,他们俩天天见面,叶芝给她念他尚未完成的《凯瑟琳伯爵小姐》,在念到那一句:“有一种欢乐,在没有希望,在失去欢乐,在放弃一切抵抗的时候。”叶芝看到茅德•岗被深深打动了。
此刻的茅德•岗已经疲惫不堪,而叶芝刚好来到她身畔,做了她的栖枝,叶芝跟茅德•岗说,当他们第一次相见,他才开始懂得那个故事的含义:那个卖掉自己灵魂的女子,只为买食物给一个快要饿死的人。
而这个女子就是茅德•岗这样的女子,为了政治事业,或是失去宁静、或是失去优雅、或是失去精神之美的那些灵魂,即使她失去了这些美丽的灵魂,但在叶芝眼里,她依然圣洁如神,让他一生矢志不渝,不为她的美而来,只为爱她而来,无论她是蝶身,还是虫身,在他眼里,即使她是虫身,含着的依然是一个蝴蝶的魂灵。
……
1917年,52岁的叶芝和茅德•岗再次重逢,此时她的丈夫已经死去,叶芝再次跟她求婚,被拒绝了。叶芝又去向她的女儿求婚,被拒绝。叶芝终于停止了这种绝望的爱。
1926年,有一天,叶芝参观一个修女学校,走在学校里,看着孩子们睁大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60岁的老人,他恍若感到时光回流,回到茅德•岗还是孩童的时候。他百感交集地看着那个孩子俯身在快要熄灭的炉子旁,挨着骂,让童年的一天变得忧伤,叶芝的心不由自主再次生起怜惜。原来他已用了大半生的时间来跟这个孩子纠缠,花光了所有青春美好的年华,花光了人生所有的运气。他想起了柏拉图讲的那个故事:爱情起源于宙斯以前,一个人的身体是现在人的两倍,宙斯害怕他们体力过强,就把人一分为二,从此这一半永远追求着那一半。
是的,叶芝一直在追寻着自己的另一半,找到后,叶芝说:两颗心融化成了一颗,但是化成的是蛋壳中的蛋白和蛋黄。蛋白紧紧包裹着蛋黄,藏在叶芝一敲就碎的梦的壳里。
他的一生,一直被他心爱的女神拒绝,当叶芝结婚后,他也曾写信给茅德•岗,希望茅德•岗能出来跟他喝喝茶,但茅德•岗再也不肯与他见面,直到他死后,茅德•岗甚至拒绝参加他的葬礼。
杜拉斯在她的《情人》里改写了叶芝写给茅德•岗的那首诗:“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杜拉斯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这就是叶芝的爱,爱得悲伤而绝望,却又充盈着神圣的信念。
叶芝一生最痴情最深挚最痛苦最悲伤也是最幸福的爱结束了。
当两鬓染上青霜,坐在温暖的炉火旁,回望往昔,一生中遇见了很多爱情,却因为心中有对你不灭的期待,三千弱水皆过尽了千帆,如今恍然醒悟,遇见你我以为我没有错过,其实是我错过了太多,俯下身,叶芝轻轻捡起滑落脚底的诗卷:
沉默良久以后,我们开始说话。这是对的
其他情人已经离去或者死去
冷漠的灯光被灯罩遮住
冷漠的黑夜被窗帘遮住
我们谈了又谈
谈艺术谈诗歌这些崇高的主题
肉身凋谢方出恍悟,年轻时
我们曾经相爱却浑然不知
1917年,在被茅德•岗再次拒绝后,叶芝不想再错爱下去,跟一个英国女子结了婚。
一个人太寂寞,因为你不爱我,在这荒芜的岁月里,我终究无法坚持,这生命中最深的爱恋,终究抵不过你不爱我的寂寞。得不到爱,那就裂帛,叠好三千情丝,另换一身衾裳,将爱情封棺。
所以叶芝将爱情另换亲情,与世间另一个女子偎依。不是不再爱,只是一个人守在原地实在太冷,不如找一个人来陪陪自己看人世的白云苍狗。
他们居住在一座古桥,一座古塔旁,一所有院墙围护的农舍里,在那里玫瑰开放,榆树参差,荆棘密布,在雨声在八面吹来的风声里,叶芝静静地写着诗。对于人生已静好的叶芝,曾经波澜起伏的爱情终于进了港湾,他们还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在爱情结束的地方,亲情开始,在亲情结束的地方,人生结束。1938年,诗人去世,墓志铭上镌刻着他的诗句:
冷眼一瞥
生与死
骑者
且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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