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逃避冰冷的冬天,我们决定去看温柔的海。
从所在的内陆小城出发,我和波坐了快四十个小时的硬座,忍耐过脚臭味和街井流行乐的轮番轰炸,又互相枕着熬过两个夜晚,头皮发麻地抵达了海边。火车没有晚点,是凌晨五点二十二分。
穿过环绕出站口三圈的拉客人群,周边突然被消声一般,变得一片寂静,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缭绕不散的泡面味才渐渐消退,感官缓慢恢复知觉,波在低着头整理背包带。海滨小城尚未苏醒,天幕被深蓝色笼罩,天色未亮,光线恰到好处得让整个世界轮廓柔和,像是走入了谁的旧梦。火车与铁轨摩擦的尖锐声响被海风吹走,漂浮在半空,耳鸣一般挥之不去;马路上车辆间或开过,车前灯和路灯一样闪耀,我们如是走入一个陌生城市。
坐在出租车上,海浪的声音非常清晰,海水拍岸,仿佛海就在窗外,我于是往外看,却只有一片深蓝的世界。打表器的红色荧光映在窗户上,还不到六点。
这完全是一次计划外的旅行,并没想要在这里待上多久。揣着1200块钱,只想离开寒冷的青浦和冰冷的冬天。我们在海边找到一间可以做饭的日租屋,折腾好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洗了个澡,身体所有的器官才恢复灵敏。倒下就睡,睡在疲乏撑起巨大气泡里。
窗外却慢慢热闹起来,海声渐弱。
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非常想看海,其实两周后要交两篇论文,还有一个小组作业,本该在学校里手忙脚乱。但我还是找波,一起买了火车票。我和波已有三年未见,对彼此的现状不甚了了。波却像三年前一样没有犹豫,说好。
是淡季,住靠近海边的公寓也只需要很少的钱。我们在六楼,从阳台上就能望见海,蔚蓝色,波浪推簇着延伸到视线尽头,我们上中学时热烈向往的,海。
中学时我和波都非常想去看海,困在这个内陆小城太久了。青浦是一个贫瘠而羸弱的城市,葡萄干一样干瘪,城市里烟囱和高楼密布,终年雾气不散,我们没见过鸽群和湖泊,破败的图书馆里挂满蜘蛛网,温和的春秋稍纵即逝,暴虐的冬夏却裹脚布一样漫长,市民们终日忙碌不已,没有喜悦也没有绝望,勤劳、隐忍并且麻木。波在作文里千百次写过海的样子,她总会用到“海的脉搏”这个词,她说每次潮汐都是海水脉搏缓慢的跳动,“所以海能活上亿万年,我们永世不见其消亡。”
那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他每天要么钉在教室里,要么无声地出现在窗口,早六点半到晚十点,从不离开,为了教学业绩不顾家庭,当之无愧地成为青浦市十大模范教师,家长们争先恐后地托人找关系把学生往他班上塞。他在这句话上面狠狠打了一个叉,说这是无稽之谈,我却觉得这个比喻美极了,那时候我觉得波以后会去做一个诗人,过飘忽不定的生活,看遍世上的海。那时候我们以为海如此漫无涯际,总能将我们包围环绕,以为热爱海,就能和它相伴。但我最终没能去一所海边的学校,波则去南陵上了班后来索性搬家过去,我们就这样三年不见。
住在海边之后,我们并不熬夜,十二点就睡,却到十点才起床。在这个陌生的海边小城,整个人出乎意料地松懈下来,之前欠下的睡眠仿佛都来讨债。起床后就磨蹭着烧开水、煮粥,随便捞件衣服,蹬着拖鞋去菜场买已经不新鲜的蔬菜回来煮,还会买很多便宜的水果,有我们没吃过的芭乐和番石榴。
“我在学校又没什么朋友。”
“就知道你会这样,你啊,永远有本事把自己的朋友圈局限在五个人。”
“好像你不是一样。”
“我会分人的喔。你听不出别人想要哪种回答?”
“听得出也不想说,多憋屈自己啊。”
“上次跟我一起租房的女孩买了一双鞋,问我怎么样,我说不错,颜色挺好看的。我也可以说那个带子我挺喜欢的,后跟我挺喜欢的,反正那鞋哪里都丑得要命。反正说了也不会死,呐?”
波翘了下下巴,习惯性地把尾音翘起。我们就在路上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的生活简化到稀薄,除了维持生命,剩下的事情就是看海。吃过午饭,我们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下五子棋或者看书,然后看海。海不大,甚至也没有那么蓝,海风吹在脸上很干涩,浓厚的腥味油脂一样弥漫。远没有我们想象的浪漫,也不比波描写得更美妙。现在是冬天,比基尼少女很少,也没有帅气的潜水员。但是我们都没说失望,值得失望的事情太多了,欲求不得的爱,不停止的时间,这比起来又算什么。至少海边比青浦要温暖多了,除了晚上需要穿外套,中午我和波都穿短袖,阳光很热烈,20摄氏度。我们并没有带足够的衣服,是到了这里才买的,从夜市地摊上讲着蹩脚普通话的小贩那里,二十块钱一件短袖。我们买了三件,我和波混着穿。阳光晒困了我们就又回去睡觉,做特别多瑰丽的梦,梦里我们一起变成五彩斑斓的气泡飘起来。
在海边最快乐的事儿,就是在傍晚来临的时候和波一起去海边看日落,我会迎着晚霞游上一会儿泳。波不会游泳,就坐在岸边等我。三年了,波的变化却说不上大,除了剪了个齐耳短发。她的头发还是很黄,穿一件皱巴巴的牛仔裤,斜跨一个布包,整个人往那一站手插口袋,眼神飘着,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地球上消失,上中学时我总觉得她不属于乏味的青浦,上错了车中途又下错了站恐怕才会来到这里。波像以前一样,高兴的时候嘀嘀咕咕地跟我说个不停,她说南陵的天气,她的工作,她遇见的人,她喜欢用手肘顶我,“阿玲你说是不是,呐?”她说她的老板有外遇,是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她说有次晚上去陪吃饭,喝多了险些在路边睡上一觉,她说她楼上的住户八成是一个鸡,总是傍晚时候花枝招展地出去。我知道她省略了某些关键点,太了解她。
我们都不合群又不愿袒露自己,中学时和班上的同学不生不熟,没人知道她家的情况。后来我才知道波没有继续读书是因为她妈供不起她,也不想让她再念下去。波起初在一家商场里卖衣服,后来进了一家公司做秘书。
我顶着夕阳游泳,半个太阳融进海平面,海面像铺满了亮片,灿烂得睁不开眼,阳光透过水照在我身上,轻柔且微微发痒,激起的水花发出奇妙的光芒,海上无风,我觉得特别轻盈,远处的海面闪光,我不停追着那光斑,就这么游到了波的侧面,海腥味一阵接一阵传过来,波的侧脸背光,像一道安静的剪影,她和那片沙滩构成一种莫大的宁静,她就这么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那一刻我觉得波非常陌生。三年怎么可能没痕迹。
等海上的光亮一点点消失,最后变成暗黑一片,我们就去路边摊吃个饭,然后回去。
连续好几天回去之后,波一个人去厨房打电话,关着门。她跟电话那头一直在争吵,她压低声音说着什么,吼叫着,最后索性挂了电话。我听见波打开水龙头啜泣的声音,我知道波和我一样,忍住千种情绪,想开口又欲说还休。
我觉得自己一到海边就感冒了,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个凌晨海风太大。但我觉得很快会好,就没有告诉波。和波说“我发烧了”、“我想去医院”之类的话都特别奇怪,我几乎感到无从说起。况且我也不确定自己真的在发烧。
晚上我烧到四十度,已经开始说胡话,波这才发现,她手忙脚乱地带我出去打针。夜里两点钟海边很冷,我们站在街边打车,我一直哆嗦,牙齿得得直响,根本等不到车。
波非常着急,她埋怨我怎么不早说,“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不怕烧成脑膜炎啊。”
“我以为它自己会好,”顿了好久,“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波突然泄气一样,她把自己的外套裹在我身上。说话真让人疲惫,我和波在一起要么叨叨个不停,要么一天都不说上一句话,那几天我们都没怎么说话。一开口情绪就郁结在胸口,非常倦怠,宁可沉默。打针的时候我和波都睡着了,血回抽了一段才发现。波一直自责,她说“阿玲你怎么对自己这么坏。”
准备回公寓的时候,才发现医院太远,我们都不记得住处的地址。
波说你不能在外面吹冷风,她让我等在医院大厅,自己一个人出去想办法,过了好久,她想起拿了来时出租车师傅的名片。赶紧打电话回去,电话打了好几遍才通。这样波折,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我的发烧时好时坏,因此每天都去打上一个吊瓶。有天我起床,看见波坐在书桌旁看书,她缩在椅子上,双手捏住脚踝,书放在桌子上,身体向前倾,翻页的时候才会伸出手去够那本书。波留着齐耳的短发,微微黄色,卡在耳朵后面,头发被烫出小小的弧线。阳光射进来,我从背后看见波耳朵上细细的绒毛,像只柔顺的小鹿。
这个冬天,我和波待在海边,几乎要忘记时间,有天凌晨我醒过来,波还在睡,她朝着那头,均匀的呼吸声。夜色很深,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我起身出门去,想看凌晨时分的海。
我坐在海边,周围空无一人,海浪的声音非常大,不停拍打礁石,大朵大朵的浪花。我突然不可遏制地放声大哭,海水声音太大,哭声被淹没其间。我颤抖得停都停不住,断断续续地不停啜泣。胸腔里积蓄了一条河,要从泉眼里喷薄而出。我觉得非常累,有股力量在毁掉我的生活,我连自己都无法把握,更无法掌控我的生活。我甚至感受到了一点绝望,不能自抑,我浑身不停地抖动,比潮水的频率还要快。
不知道波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拿着我深黄色的大衣。一直坐在旁边。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天色已经快亮了,有光在海平线上浮动。我觉得虚无,整个世界都漂浮起来,我抓不住哪怕一立方厘米,每个人离开我都长出另一张陌生的脸,我觉得世界在某一刻拿冰冷的脊梁骨对着我,我坐在孤岛上手足无措。我也无法真正进入波,进入波的思维从而体会波的感受。
波过了很久才开口,她轻轻地说,“阿玲你别哭,天要亮了。”
我停下来,这时太阳跃出地面,海上一片灿烂。一路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睡了很久,起来的时候已经傍晚,我的头非常晕,觉得天旋地转,我知道低血压发作了。波说我们只剩下两百块钱了。
我打电话找我妈要钱,我说:“妈,我想出去买衣服。”我不会告诉她我逃课和波来看海,更不愿说我发烧的事。
之后我们出去买烟,没有爱喜,只好买了南京。我们蹲在街角抽起来。在一个陌生的海滨小城的街角,我和波没有吃晚饭,却掏出一支烟,点上,味道太重,我们咳嗽起来。
“阿玲,我们明天回去吧,呐?”
“好。”
我们在特产超市买了很多海螺,还买了两条很长的花裙子。阳光灿烂,我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把脚丢在海里。我们说了很多从前的故事,高中的恋人们都分手了,波暗恋的英语老师离开学校了,听说是因为一个女学生,我们班被砍死的那个小混混被埋在了城西的墓地。波嘻嘻地笑,耳坠一抖一抖。然后我们就回去了,波陪我回青浦,然后再回南陵。
站在青浦清冷的夜里,我们才想起来,在海边的时候我们甚至没吃过一顿海鲜。
我也根本不曾知道波这三年的故事,只记得阳光下她头发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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