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转自收获(harvest1957)微信号,作者毛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作家,著有《非常罪非常美》《乱来》《例外》《有一只老虎在浴室》《一寸灰》等。
DSC01263.jpg二十世纪最后几年,盗版影碟成为我们的主要精神生活。以学校后门为基点,方圆一公里,全盛时期有二十多家盗版店。二十多个老板娘或老板都认识我师兄罗岗。林家港吃好生煎,罗岗一抹嘴,走,对面看看盗版。后门一条街里的盗版店,没有像样的门面,老板也是看盗版生意好,从书籍或水果摊位里辟出最临街的铺面,摆出大自鸣钟批发来的香港枪战片好莱坞黑帮片,罗岗撸一遍碟片,遇到老板,就大声说:可以去进库布里克全集了。遇到老板娘,罗岗传音入密:你这张寺山修司是假的,里面是黑泽明。我们就知道罗岗披星戴月赶回家看情色巨片,结果被《袅袅夕阳情》了。
但是,在那个年头,我们不都是这样被生活修理或馈赠的吗?就像这些VCD、DVD,封面上是个裸女,看完整部侯麦也没找出一个裸女,后来发现是人家客厅挂的一张画。可是侯麦多么厉害,一男一女,谁也没有脱掉衣服,但谁又都裸露了。这个,才叫风月不是。所以,我们跟着罗岗,买了那么多假的“有血有肉”电影,但一次也没有跟老板娘去换过片子,盗版的盗版,就是生活的辩证法吧。
穿过金沙江路,拐入枣阳路上的一条几乎不通车的小路,那里的盗版店,就是师大资深文艺青年据点。老板的妹妹有点大自鸣钟著名碟主苏三的气质,业务熟,人干脆,问她《西鹤一代女》有吗,她眼睛不眨就说最靠右那排第二格,然后补一句,旁边的《近松物语》更好。这是当年盗版店的风度,老板老板娘自己都是影迷,天钥桥路上一家迷影店的老板更厉害,他给所有的碟打分写评语,遇到不知底细的顾客冲进来问他“有没有还珠格格”,他就会非常冷酷地回复“你走错地方了”。
这些盗版店,这些老板老板娘,就是我的大学我的导师,熟悉了以后,我们进店,他们直接就会给我们一个文件夹,从费里尼到费穆,从斯科特到斯科塞斯,卖碟不是生意,是志业,他们会告诉我们,如果一格格看《追捕》,就能看到真由美的裸露镜头。如果快看盖里奇,就有《猫和老鼠》的效果。这样的店和店主,在本世纪初的时候,满上海都是,那时候全国有一半的人是文艺青年,两个保安聊天,用的都是《实习医生风云》的台词:“凡是值得拥有的,都不易获得。”
那时天南地北尤其是海外的朋友来上海,我们最喜欢带他们去的,就是盗版店,一半炫耀自己,一半吓唬他们。一次和欧梵老师以及哈佛出版社的Lindsay在淮海路吃好饭,我带他们去襄阳路。走进狭长幽深的盗版店,来自第一世界的两男人马上很警觉,问,不是盗版店吧。为了稳住他们,我说,不是。十五年过去,我回头想想那时候自己虽然鲁莽,但是江湖义气还是第一条,时刻准备要有啥事就自己扛。欧梵老师和Lindsay后来一张碟都没敢买,但是他们看着满仓满谷世界电影通史般的巨无霸收藏,散瞳的神情,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觉得很幸福。而我至今记得那个盗版店老板的江湖豪情:我图啥,一张碟赚你们一元钱,一天赚的不如我卖一件衣服的钱多,我就是喜欢看你们在这里淘到宝贝的样子,让我有成就感。这个老板戴着王家卫一样的墨镜,在暗搓搓的影碟王国里,在21世纪的头一个十年,比王家卫更文艺。
这些店主,这些在我们青春期里拥抱过我们破碎身心的老板老板娘,现在哪里呢?傍晚走过枣阳路,发现连通往那家盗版店的小路都消失了,好像刚刚过去的二十年是一个虚构。真是怅惘,那时我用三分之一的工资买碟,用二分之一的时间看片,那时我以为生活可以一直这样,天会荒地会老盗版店不会,我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它身旁。那时候的上海盗版影碟店,几乎就承担了公园,咖啡馆和电影院的全部功能,罗岗有一次去淘碟,看到文尖也在那里,脱口而出,“噢,你也在这里”,还需要再解释张爱玲的《爱》吗?
当代生活重新经受格式化的时刻,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虽然混乱但是豪迈的年代,我默默地把几张发黑影碟从有害垃圾中又拿出来,也许,迷影空间会愿意回收我们的盗版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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