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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 第四章 没有如果的过去 (一)

归来 第四章 没有如果的过去 (一)

作者: Grace_Gu | 来源:发表于2019-02-10 01:30 被阅读1次

    赵苇菁再次感觉到自己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是一阵或远或近的呼喊,声音洪亮却温暖,像是把四周一切笼罩在自己的怀抱中。"嘿,苇菁,吃饭了。"外婆轻轻摇晃着苇菁的身子,"你这孩子,怎么就坐这里睡着了,不怕着凉啊?"睡着?苇菁心头一怔,忽地睁开眼,发现外婆站在自己跟前笑吟吟地,而自己不知何时走进了多年前的闺房,坐在床头不知所云。老钱的手机横七竖八地甩在被子上,仿佛刚被人随意丢弃。苇菁甩甩头,试图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却犹如大海捞针般毫无头绪。

    也许在那天晚上,那个月光皎洁却又凄惨的夜晚,阿莉就是这样不知所措地晕倒在街头,从此再也没法从噩梦中醒来。

    赵苇菁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铺开了去,破天荒地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三月––在这之前,那荒诞到毫无尊严的一切,都是她午夜梦回中不敢望回的往昔。那是2004年艺术月闭幕式前两天,她和阿莉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低头不敢直视面前端坐的林晓嘉。林晓嘉穿着一身黑裙,锐利的目光犹如刀锋。赵苇菁有理由相信,要不是为了教导主任基本的体面和素质,要不是Y中的老师向来对学生尊重至极,甚至到了家长不能理解的地步,她一定会朝自己和阿莉身上碎吐。赵苇菁努力不去理会她的言辞,早在被约谈前,她就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管这老女人说什么,都大可不用理她,就当她没事找事浪费时间。直到林晓嘉无比清晰地吐出"退学"二字,又抬高嗓门敲着桌子:"赵苇菁,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能不能稍微用点心,好歹也把我这老师放在眼里?"

    赵苇菁竖起耳朵,拼命捕捉林晓嘉的弦外之音。她真希望自己听错了,毕竟林晓嘉说得很清楚,自己刚才压根没在听她讲话,不是么?可没等她回过神,阿莉就带着哭腔开口了:"林老师,这件事的确是我错了,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你知道,我和钱苇菁成绩都不错啊......你要是......要是......这样,我们肯定上不了复旦了......"

    阿莉弯腰屈背,泪水模糊了脸颊,瘦骨嶙峋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一株弱不禁风的幼苗。她走到林晓嘉跟前,似乎要抓住她长裙的袖口,却又颤颤巍巍地缩回手去。苇菁一把揽住阿莉,她瘦小的身躯依旧在苇菁胸前不住得抖动着。那一刻,苇菁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碎的感觉,她深知阿莉是个多么敏感要强的角色,林晓嘉高高在上的判决又对阿莉意味着什么。她强迫自己抬起头,下巴不自然地上扬,心脏七上八下得犹如钢丝上的水桶,却还得在话语间故作倔强:"林晓嘉,我知道我和阿莉的事让你难以接受,你也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数学这么差还能间歇性考前十是在跟你作对。不过阿莉数学不错吧,她也很懂事,从来不给你添麻烦,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才能为这点破事难为她?我们做错了什么?难道这事是我们自愿捅出去的?你不怕你的话传出去,变成Y中年度笑话吗?为了学生的终身发展奠基,尊重学生一切合理的思想主张,你当年从M中调过来,有读过我们的办学宗旨吗?你以为这里还是你前东家,仗着为学生好,就可以随便欺负人?"

    赵苇菁一气呵成地说完,自己都感觉恍若隔世。纵然她一向大胆,这样顶撞教导主任却还是头一回。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竟在话音出口后爽快万分,仿佛卸下了心头的大包袱。林晓嘉显然愣住了,她了解苇菁的脾气,却不曾想过她会这样不留情面地反唇相讥。但林晓嘉终究是那个理性到近乎冷血的数学特级教师,她瞟一眼苇菁,又扫过眼圈泛红的阿莉,冷冷地答到:

    "赵苇菁,我知道这里是Y中,不过你以为想让你和你女人退学的人是我吗?你知不知道白帆爸妈和写信的家长都在徐汇教育系统做什么?而且,就算人家的工作跟Y中八辈子没关系,人家放着四校(注:上海最好的高中四大名校的统称,分别为上海中学,复旦附中,交大附中和华师大二附中)不读,掏这么多钱让孩子直升,让Y中这种自由散漫的地方还能有百分之八十的一本率,还不能对学校有点要求?"

    赵苇菁一时怔住了。她再次垂下脑袋,浑身耷拉下来,恍若孙悟空中了紧箍咒。不必林晓嘉多言,她也知道林晓嘉说的都是实话,冷酷,精明,利益至上的所有实话。况且,赵苇菁也清楚林晓嘉的想法。同样身为人母,她和Y中的某些家长如出一辙--他们离不开Y中,却始终对Y中的理念和做派颇有微词,仿佛不干涉学校自由,就会让自己失去威信乃至尊严。这一切的一切,却还得从不安的九十年代,和故事的源头说起。

    赵苇菁小学毕业那年,正是上海取消小升初统考的第二年。没有了统一的入学标准,取而代之的则是以"减负"为名的电脑摇号。户口所在学区的初中被随机派排入电脑系统,由那方形的机器决定一个孩子乃至一个家庭的人生去向。事已至此,成绩好坏已然无关紧要,即使再自觉的优等生,万一出生不好,运气不灵,也只能被发配到三流初中听天由命。可正如天无绝人之路,命运在关上大门之际,也给少数人打开了另一扇窗––那就是以奥数为首的各项比赛,如果参加集训,密集上课,努力刷题,再加上父母双亲乃至祖辈的全方位陪同,也许能考下竞赛证书,拿到重点初中的敲门砖。

    这悄然变的一切,正如同整个九十年代给外企白领和民营创业者打开的新世界,让人充满不安,却又心驰神往。仿佛没有了体制的天花板,就能将手臂伸到无限长,在月光洒满寂静的深夜里徒手摘星。不同的是,外企,创业乃至证券市场化之下的民营经济,不过是时代浪潮下牵动人心的欲望之火;而升学,即使是小升初,却承载着一个家庭几代人的心血和寄托。在独生子女时代,几乎没有谁可以承受子女在学业上的失败与不幸,即使父母能承受,孩子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不能。

    而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却在20世纪即将结束时,悄无声息地落到赵苇菁一家。和妻子赵虹妮一样,苇菁的父亲老钱也来自上海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不同的是,赵虹妮是六零后家庭中罕见的独生女,老钱还有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苇菁出生大半年后,老钱的妹妹就和外地老公生了双胞胎,因为小两口的工作单位离老钱父母家只有一刻钟车程,一家六口和老钱父母退休前请的保姆多年挤在徐汇区Q路上不到六十平米的老公房里,挤到老钱每个周末都带着侄子侄女去W大校园散心,好让密不透气的父母松口气。这样一来,老钱的父母显然不可能再帮儿子带孙女,照顾苇菁的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外公外婆身上。外公外婆当然愿意管这唯一的外孙女,却也向老钱夫妇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孩子应该随母姓。老两口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他们只生了赵虹妮一个女儿,苇菁是他们唯一的孙辈,如果姓了老钱家的姓,却要他们出钱出力,岂不是给外人白养了孩子还得断子绝孙?面对岳父岳母的请求,老钱犹豫了不久,就在岳父朝他确认时顺口答应了。不就是一个姓么,钱苇菁和赵苇菁,读起来还不是一样顺?连笔画也差不多。他这样告诉父母,却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不能给儿子带孙女,老钱父母已经在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遗憾,现在连孙女的姓氏都要给人霸占,凭什么啊?就凭赵虹妮的父母一个是国企局级干部,另一个在985大学当纪委书记,官大一级压死人?几经周折与争论,老钱的父母终于后退一步,允许孩子不姓钱,却坚持要求把孙女的户口报在自己家。

    苇菁上小学时,这要求让赵虹妮父母有些不悦,却也无可厚非。老钱父母家对口的小学不算好,但苇菁的外婆费尽周折,找到自己当年崇明乡下一起长大的邻居和闺蜜––当年高中班上唯一考上大学,去上海市徐汇区重点中学当了老师,一路做到副校长和区教育局领导的女同学,对老姐妹好话说尽,不惜放下身段给她分管小学工作的同事和领导请客送礼,总算把苇菁塞进了区里数一数二的公办小学。

    而等到苇菁小升初,外婆多年的朋友已经从区教育局退了下来。凭她的关系和人脉,倒也不是不能拉下脸,替苇菁外婆向教育系统的后辈求求情。但她自己的孙子孙女和八方亲戚也要上学,人情用得太多,岂不是倚老卖老,脸皮太厚?

    如果老钱夫妇能像当初离开大学那样审时度势,让女儿走上竞赛之路,或许还能在山雨欲来时扭转局面,送苇菁一个锦绣前程。可惜的是,老钱和Jennifer 赵在职业选择上高瞻远瞩,却在女儿的教育上反应迟钝。他们的工作也比较忙,很难再有时间监督孩子学习。但苇菁的外公外婆不是没文化,如果要他们辅导功课,大概也未尝不可。但老钱夫妇已经把大部分育儿责任推给了老人,要他们再管课外学习,未免有些过意不去;心思花了有用还好,苇菁的数学又不算好,就是去学奥数,多半也是做分母。更重要的是,老钱夫妇完全见不得那些拼命推娃,容不下孩子一点失败的父母。在他们看来,如果把毕生心血寄托在孩子身上,没有自己的人生,却要求孩子必须成功,把孩子当作通往上层的工具,却对孩子没有起码的尊重,这种人又何必生孩子?

    可老钱夫妇的风轻云淡终究抵不过严酷的事实。眼看着电脑派位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苇菁户口所在地的初中多年没出过一个像样的大学生,苇菁外婆起初只是唠叨几句,接着唠叨变成了抱怨,最终又成了重重焦虑下的愤世嫉俗。要知道,苇菁的学习成绩向来不错,虽然她不爱应试,做题粗心,数学成绩好像A股走势图,对所谓奥数更是一窍不通,但只要不出意外,她的三科总分总能排进班级前十。像苇菁这种一流小学里还算一流的学生,凭什么要被电脑派位到垃圾学校?该死的市教委干嘛要取消小升初统考,假惺惺地搞什么减负?如果好学生都去了烂学校,被三流混混带得考不进高中,上不了大学,以后国家还拿什么培养人才,拿什么建设所谓的市场经济?再过几年,上海的985  211不如只招外地人得了!苇菁外婆一遍遍对自己说,对别人说,说到口角冒沫,就连苇菁向来寡语的外公都禁不住让她闭嘴。

    那时的苇菁已不是小孩子,她看起来没心没肺,却终究和大多数成绩优秀的女生一样懂事早熟。她知道外公嘴上不说,心里也同样没法镇定。苇菁的外公是五七级大学生,念的还是复旦法律系,放在今天都是堂堂的天之骄子。他一直遗憾苇菁外婆受家庭和时代所限,只是H大函授毕业,没像他一样正儿八经地念过大学,又怎能接受自己的宝贝孙女长在太平盛世,生在富裕之家,却有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

    对苇菁自己而言,去大人嘴里的垃圾学校念书,也是件从头到脚没法接受的事。毕竟,只有上了好初中才上好高中,只有读好高中才能进好大学,只有从好大学毕业才能出人头地,不负家人的希望。这是父母和外公外婆从小灌输的道理,也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苇菁的外公想让她学法律,进司法局乃至司法部,就像他十几年前在上海司法局工作时才能出众的女干部。苇菁的外婆则希望苇菁当学者,当年Jennifer 赵怂恿老钱辞掉W大老师的工作,她几乎差点和女儿女婿闹翻。在她看来,大学老师的工作稳定体面,有寒暑假,还能级级涨职称,越老越吃香。她自己因为学历有限,在H大从团委做起,干了一辈子行政工作;虽然小有成就,却也不免有些遗憾。相比之下,H大本科、W大硕士毕业,前途无量的赵虹妮放着铁饭碗不要,跑去她从没听说过的外资广告公司五加二白加黑,工作朝不保夕,还要拖老公下水,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事到如今,她已然没法改变女儿女婿,只好把残存的希望寄托在苇菁身上,盼着苇菁对她的口味,在H大这样的名校当上教授院长。至于老钱和Jennifer 赵,他们虽然不像其他父母和外公外婆那样望女成凤,总说尽力就好;但他们好歹都在业内顶尖的外企工作,一人的工资抵得上姑姑姑父两人的几倍,更别提身在国际大公司的工作机会和隐形福利。将来像他们一样也不错,但老钱和赵虹妮都说过,他们每年招来的年轻人,个个不是985 211毕业,就是在国外名校镀过金!

    而上述种种原因,都不是苇菁排斥三流初中的真正理由。最让她介意的,莫过于自己进了垃圾学校,会在阿莉面前抬不起头。更准确地说,如果阿莉上了全市一流的W大附中,而自己整天和不读书的差生为伍,她们就不可能一起考上重点高中,从此变成两个世界的人。这不仅让苇菁没法接受,甚至还会让两家父母的关系也一并遭遇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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