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曲

绿珠

文/无夜

图/无夜

【一】

 七年前，我本是自幼被古刹住持收养的孤女。尘世于我来说，不过这巴掌大的寺院。

 日光清浅，山花烂漫，我逐渐成长为一名亭亭的少女，无忧无虑，天真快乐。不思长安城，不思玉门关。

 初遇李清源。便是于这座森森古刹。

 彼时，他半倚半躺在一棵古柏下，诵读经书古籍。

 有着干净的眉眼，修长的手。

 他恼怒于我的突然出现，却在与我对视的那一刻，微微失神。

 他说，我是去京城赶考的学子，在此借宿几日，敢问姑娘芳名？

 我说，绿珠。

 尔后，他邀我一同前往古刹外的庭院赏花。清源最爱的便是那开在庭院最深处的芍药花，极美极艳的红色，细密均匀地勾兑在每一片花瓣上。

 他垂首立在芍药花前，深色的眼眸里，承载了太多我看不清的落寞。

 那日起，我便缠着清源，央他将古刹外的花花世界，讲给我听。也是第一次，对外面的世界，格外神往。

 临行前，他说，绿珠，待我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之时，一定回来接你。等我。

 我不舍地摇头又点头。

 想起这几日与清源的日日相对。他的眉，他的眼，甚至是将脸埋在双手中间的样子，都令我莫名的欢喜。

 那一年，我十四岁，清源十九岁。

【二】

 三年之后，再见清源。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吴国丞相。凭着清俊的容貌，雷霆万钧的手段，已成了长安城内无数年轻女子的深闺梦里人。

 而在这三年间，我不止一次地看着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注视那张愈发丽得惊人的容颜，想象和清源再次相见的场景，不由得心旌神荡。

 苍老的住持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又带我至那丛曾开得艳丽，如今凋败的芍药花前。

 他认真地对我说，绿珠，你可知，花开得极绚烂之时，亦是其凋零之始。

 可我根本无心咀嚼他话中的真实意味。

 一颗心迫不及待地，早就随着清源离开的阵阵马蹄声，在繁华的长安城陨落。

 清源兴致勃勃地说，绿珠，明日吴王和太子将大驾光临，你可否在宴席之上，为我等助兴一番？

 我如何不答应，笑着说，好。

 赏心庭。满目花红柳绿，蝶衣曼舞。

 一阵清丽的琴声由远及近地响起，琴声细腻婉转，细听有如雨打芭蕉。时而金戈铁马，时而肝肠寸断。

 我随着琴音翩翩起舞，于万花丛中，尽态极妍。

 就在那一刻，我展颜微笑。

 没想到那一笑，却倾了吴国太子容璟的城。

 坐在清源身旁抚筝，白净儒雅的男子。

 容璟轻摇一柄玉骨折扇。漆黑的瞳仁深处流转着灼灼的光华，令我想起曾见过的连绵不绝的桃花，一朵朵盛开，又凋落。

 吴王眼神里满是隐藏不住的惊艳，对我赞不绝口。

 他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说，你愿不愿意随孤去吴宫？

 我本意拒绝他。他既是吴王又奈我何，我只要跟清源在一起。

 清源却抢先一步回答，臣代臣妹谢过王。

 我不敢相信，清源就这样，将我轻易许给吴王。

 一时间天旋地转，我几乎站立不住。

【三】

 清源说，我担心你会说出顶撞他的话。我必须答应他。吴王一向说一不二，没有人能违抗他的旨意。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饮酒，酒被灌进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但不及心疼。

 清源说，绿珠。你莫要怪我，我视你为亲妹。所做的一切，皆为你着想。

 我不语。只是伤心不已，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他伸出手，轻轻拭去我满脸的泪水，说，绿珠。今后，你在宫内可不比在外面，凡事小心谨慎为先。我相信，吴王会待你不薄，我亦会托人照拂你。你不会令我失望的，对不对？

 我望见他眼底，一泓清月，波光潋滟。

 顿时心漏跳了几拍。眨着泛红的眼角，点头。

 他简单地说几句温柔的话，便能轻易地蛊惑我心。

 那晚，他喝了很多的酒。空的酒瓶，碎的瓷器，散落一地。他半倚在阑干上，迷乱地笑着，眼角挂着泪水，亮晶晶的。

 他说，若我今后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恨我？

 我不解，困惑地望着他。

 他突然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惨白无比，一点猩红的血迹溅在地面上。

 我被吓坏了，忍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后来，我才知道，李清源是如此野心磅礴的男子。所做的一切，皆步步为营，将我送进吴宫，亦是他一手谋划。

 而我依然，无法怪他。只是怪自己，无法让他爱我。

【四】

 我坐着凤辇，一路涉水而过。湘江之上的吴宫，寂寞苍凉。

 清源扶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向金殿的高座。

 吴国城门大开，高官和士兵夹道欢迎王的新妃。绯红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在一片缤纷的乱花中，我望见容璟清秀的脸，躲在欢腾的人群中，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王比我想象中，要更加残忍暴虐，阴晴不定。我更加对清源的手段心惊，伴君如伴虎，他如何在三年之内，扶摇直上，位极人臣。

 意料之外的是，王对我却很温存。我的所有要求，都被他大方地满足。绫罗绸缎，珍馐玉器，供不应求。

 他喜欢在夜晚，点一盏红烛，放在我的玉石枕畔。用一双浑浊的双眼望着我，或是透过我，望着另一个人，无限深情。

 布满皱纹的手滑过我每一寸肌肤，说着我听不懂的情话。

 透过那双苍老孤寂的瞳孔，我看到了一个悲伤的灵魂。

 他呢喃絮语，珠儿，你太像她。

 软金的红纱层层漫过我的脸颊，王的面容蒙上一层诡异的红。

 我又听到了那曲琴声，由远及近，诉着声声蚀骨的衷肠，催人心肝。婉转悲切的琴声里，我仿佛看到清源的脸，就在那一片红纱的背面，那么近，那么远。

 思念的疼痛从此生根。

【五】

 我又见到容璟，在御花园的一丛开得艳丽的芍药前。

 依旧一身素衣，低首弄弦，续续弹。

 他说，珠妃，别来无恙。芍药已快凋谢，为何执着地观望。

 一双眼眸灿若星辰。

 容璟不会懂，芍药之于我是多么的重要。只因它是清源钟爱的花朵，无法见到我爱的男子，便把他爱的芍药当作他。每每观之，我才心安。

 我站在距他几步之遥的距离。不会更近。他见我无意闲聊，便拨弄琴弦，时而奏出三两声，淙淙琴音如流水淌过万紫千红。

 不成曲调，却分外有情。

 我聆听片刻，默然转身离去。

 连贯的琴声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满地残红，听起来触目惊心地感伤。

 一连几日，我到访这片芍药园。容璟仿似一直在守候般，弹着一曲又一曲，婉转凄惶的弦音。

 他说，珠妃，你像极了我的母妃。我想这是父王专宠于你的原因。

 说这话时，他眼睛里的桃花便一瓣一瓣剥落。

 容璟，我如何听不出你琴声里的情意。

 我之于你，便如清源之于我。

 求不得，亦不能求。

【六】

 我的侍女云汐有着一头柔软亮丽的秀发。像所有吴地的女子一样，吴侬软语，嬛嬛纤腰。

 她常常在为我梳妆的时候，羡慕不已地望着菱花镜里我的容颜。

 她说，娘娘，您长得真美。难怪王会如此地宠爱您。

 我笑而不语。云汐不明白，女为悦己者容，倘若你的心上人并不衷情于你，再美的容颜，也是无可奈何的寡淡。

 云汐给我讲起她在家乡认识的爱人。

 她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在她及笄那年，他们成亲了。

 她说，是他将她带至繁华的长安城，他曾允诺她，要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

 她说，娘娘，你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吗。我相信，因为是他，怎样我都信。

 她说这些话时，眼眸弯得像月牙，亮晶晶的。

 我捏起一片花钿，遮住眉间的朱砂，漫不经心地说，云汐，你的爱人，如今身在何方。

 透过菱花镜，我看到云汐满脸的不知所措，拿着木梳的手明显地停顿了。

 我闭上双眼。云汐，你何时能明白。爱情，多的是一厢情愿。蓦然回首，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情投意合，白头偕老，终究只是传说。

 我又何尝不是身陷囹圄。

【七】

 夜深。

 清源破天荒地来看我。面容倦怠，周身裹挟着血腥与寒意。

 一相见，他不由分说地吻上我的唇。

 我的乱发在金红色的芙蓉床上铺展成花，满头珠翠凌乱，心乱如麻。

 他的眼睛如荒原上的苍狼一样，目光如炬，寒冷凛冽。

 他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绿珠，杀了王。日后，待我登基，你定是我的王后。

 滔天野心，昭然若揭。

 我瞪大双眼质问他，你不怕我告密，让王来杀你。

 清源玩味地笑着，眼神笃定，你不会的。

 我就在他这样的目光里，彻底落败。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我将清源交给我的毒药，细细藏在金步摇里。

 于是，再没有心思踏入御花园一步，终日留在房中仔细思索除掉王的方法。倚在高台上，倾听容璟愈发悲伤动容的琴声，响遍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杏花弦外雨，山水几重休。

 在满地凄凉的琴瑟中，我更加地思念清源。

【八】

 八月十五。

 王在御花园邀请群臣赏月。一时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然而，一曲未毕。整座宫殿骤然凉了下来。因为群臣看见他们高高在上的王，突然倒在软榻上，七窍流血。一颗咬了半口的蟠桃滚落在一侧。

 王的指甲全部呈现出可怖的紫黑色。医官向容璟进言，太子殿下，定是中毒身亡无疑。

 清源立刻谏言，太子殿下，当务之急，必查清此次宴会蟠桃所经何人之手，以及一切来龙去脉。使王在天之灵，得以瞑目。

 群臣附议，所言极是。

 容璟双眼布满血丝，犹如困兽，干涩地对我说，珠妃，你若无事，可先离席。

 云汐不知从哪突然冲出来，一把揪出我头上的金步摇，跪在容璟脚下，说，太子殿下，是珠妃娘娘毒死了王！我亲眼见她将鹤顶红藏入这步摇内。

 群臣皆缄默不语。我是以清源之妹的身份嫁入王室，若此事与我有关，清源亦难辞其咎。我不知云汐为何突然临时倒戈，难道她不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我被打入天牢，作为我的贴身侍女，我若一口咬定她，她亦在劫难逃。

 容璟只是走到我的面前，问，珠妃，父王，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没有。我摇头。

 他直视我的双眼，漆黑的眼色如一团干涸的墨渍。

 良久，他坚定地说，你说没有，我便信。

 然而，我还是被囚在自己的寝宫内。因为太医院的确从我的金步摇中，发现了疑似鹤顶红的粉末。我百口莫辩。容璟力排众议，认定我是被人诬陷，否决大臣们要将我打入天牢的谏言。

 而据说，清源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九】

 久未打开的殿门前，容璟安静地站在那里，背后光芒万丈。他看着那个扬手抵挡阳光，在床上瑟缩成一团的女子，心仿佛被揉搓成一团，隐隐地疼。

 曾经辉煌的寝殿，满布尘埃。绫罗绸缎失去了最初的明亮光泽，鲜艳的色彩渐渐斑驳。

 他说，珠妃，让你受苦了。我一定要查出真凶，然后带你走。

 我只是无奈地对他微笑。我如何对你说，容璟，我期待的那个带我走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是你。

 他几乎日日都来我的寝宫陪我。

 他命人在我房内安置一把古筝，将所有的相思之曲都一一弹遍，不多时，琴弦也发亮。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一日，我问他，容璟，你为何对我这般好？难道，你喜欢我？

 不是。只因你像极了我的母妃，你亦是我父王钟爱的妃。

 他始终无法说爱我。我亦不在意。我满心满眼，只想得到李清源的爱，再装不下旁人。

【十】

 始料未及的，云汐成了众矢之的的真凶。

 再见云汐，是在监牢。曾经明媚可人的女子，如今被摧残得不成人形。

 容璟本不愿我来，却拗不过我。

 清源亦在当场。他苍白俊秀的面容，像一张笔墨画出的面具，冷漠忧伤。

 云汐双眼已被人残忍地剜出，却固执地望着清源的方向。

 容璟向清源浅浅点头。清源说，赐毒酒。

 毒酒被灌进云汐喉咙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瞬间的泪如雨下。

 我不经意瞥见，清源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舒展开，又攥紧。

 我突然想起，窥见我和清源巫山云雨时，云汐花容失色的脸。她不惜让自己深陷漩涡，亦要说出我是杀死王的真相，势必致我于死地。还有她每每提及家乡恋人时，那双明亮深情的眼眸。

 容璟在我耳畔轻声说，珠妃，你需要好好休息。

 又接着说，李卿，后事由你处理。

 他揽过我的肩，走出天牢。一阵阴森古怪的风，穿堂而过。

 我仿佛听见清源随意地说，埋入乱葬岗吧。

 外面的太阳耀眼得有一种令人落泪的冲动。

 一个女子拼却性命也要保护的爱情，竟如此不堪一击。

【十一】

 江南的雨去了又来。玉石阶，杨柳枝，杏花雨，芳香弥漫。

 时光弹指老。还是从前的亭台楼阁，但有些什么，已物转星移。

 直到我遇见澜栀，身着火红的纱衣，从遥远的北地和亲而来，黎国的公主。她的笑容，像一朵烈日骄阳下的向日葵，那样热烈好看的女子。

 我亲眼看见，清源望向她的眼神，是那么的不同。我从未见过的深情款款。

 我前所未有的担忧。质问清源，你是不是爱上了她。

 他说，你不要多心。她会名正言顺地成为容璟之妃。

 我当然不信。

 央求他，放弃王的位置吧，我也不想当王后，我们一起去塞外吧。好不好？好不好？

 可他不会放弃一切。从前不会，现在更不会。更何况，朝中已布满清源的眼线，外有敌国虎视眈眈，容璟此刻分身乏术，内忧外患。长此以往，清源封王之日，指日可待。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芍药圆前，白衣翩翩，敛首拨弦的男子。

 眼神像水草一样温柔的容璟。

 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点点的疼。

【十二】

 我开始处心积虑地接近澜栀。送她华美的绫罗绸缎，上好的胭脂水粉，精致的环佩珠翠。

 澜栀不像养在深闺的娇柔公主。她会爽朗地大笑，眼神像草原上明亮的皓月。北方女子的英姿飒爽，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与江南女子的柔媚婉转，大相径庭。

 而她的单纯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向她示好，她便将我当成亲姊一般，送给我纯银真金打造的弯刀，和我无话不谈，推心置腹。

 她说，珠妃姐姐，你长得真好看，舞也跳得美。像仙女一样。

 我藏在艳丽浓妆下的脸，凄然地笑着。又想起了清源望向她，那双冰化成水的眼眸。

 在澜栀面前，除了无法抑制的嫉妒，我竟感到一丝无能为力的自惭形秽。多少年前，我也曾像她这般，对接近自己的所有人，毫不设防。

 清源不满我对澜栀一次又一次的接近，担心我向她泄露了他的计划。

 但我知道，他的担心才不是这个。

 我忍不住对他吼，你只是怕我伤害她！我知道你爱她！

 他望着我的眼神冰如寒潭。从未有过的，冷漠和陌生。

 在他转身离去后，我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心和肺都要被咳出来。

 清源始终不懂。一个女子，心甘情愿牺牲青春，牺牲贞操，牺牲所有，不过是因为她爱他。

 先是云汐，后是澜栀。清源，连一丁点的爱，你都吝啬分给我么。

【十三】

 落日斜阳影，长风盈满袖。

 在一个微醺的午后，澜栀对我说出了她深藏于心的秘密，她恋上了为她画像的画师。

 与容璟的大婚之日将至，澜栀的心却飞至万里画廊。

 她常常抚摸着大红嫁衣，两行清泪无助地滴落，开出一朵花。

 她低语，女子的命运是否都这般身不由己。

 我说，非也。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这般身不由己。这世间，从未有过真正的自由。

 我不禁想起容璟，拥有一双骨节纤长的双手的容璟。若生在民间，该是不世出的一代琴师。偏偏生在帝王将相之家，背负无可选择的命运。

 澜栀的面容却逐渐地萎蔫，像一朵迅速失水的向日葵。

 她不再活泼开朗，终日忧心忡忡，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她以这种沉默，来向众人表明，她已接受这样的命运。

 清源对我的态度却一改从前。他突然说爱我，对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绿珠，你会成为我的王后，世间最美的王后。

 我不敢相信，只因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他说，你要相信，我的心里只有你。再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一包紫色香囊被塞进我的手里，我依稀摸出了，匕首的形状，异常锋利尖锐。

 他说，容璟一定很期待你去见他。

 我感觉自己半身如坠冰窖，半身沐浴阳光。

 摸着香囊的手，微微发颤。

【十四】

 大婚当夜，澜栀突然不见踪影，周围人心惶惶。

 容璟神色如常。清源意料之中地气急败坏。他们动用了全部的力量，寻找澜栀。

 无数灯盏摇摇欲坠，在幽深寂静的长廊里连成海，绵延成殇。

 整座吴宫沸反盈天，一时灯如昼。

 我想起了戌时，在围墙角落，见到的那一双璧人，和那双十指相缠的手。澜栀火红的纱衣迎风飞舞，犹如饱满美丽的蝴蝶，在阳光下张开双翼。

 残阳西斜，她幸福的泪水和笑容，被染上一抹深红。从此山高水长，断壁残垣的宫墙，都只是过眼云烟。

【十五】

 夜深人静漏声稀。

 我提着一盏琉璃灯，穿越曲曲回廊，抵达容璟的寝宫。

 他一身红衣，坐高台，单手抚琴，月影相伴。

 容璟问我，珠妃，可否为孤舞一曲？

 顷刻，琴声如疯长的百草，撩拨心绪。

 我听出，是一首湘江曲，相传为吴地最情深隽永的相思曲。

 我赤足在大殿上独舞摇曳，步步生莲。玄色的锦缎和乌发纠结在一起，忽起忽落的姿态，仿佛在黑夜中绽放的，某种寂寞妖娆的花。微弱的灯火明明灭灭，成千上万的影子，随我而舞。

 容璟的面容在月光下蒙上一层清辉，眼神缱绻似绵。

 曲终。容璟遥遥向我举杯。我接过，一饮而尽。

 我说，容璟，澜栀这样的女子，不应该在宫廷里，了此残生。

 他轻拭去我唇边的酒渍，说，绿珠，只要你开心，怎样都好。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锦囊中的匕首咯得我手心生疼。

 他说，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

 他认真地注视着我，目光悠长，仿若一生一世。

 我感到有些头痛，可能因为不胜酒力，随即告退。

 走出大殿，隐隐地又听见，容璟的琴声盘桓在吴宫高墙之上，落寞哀伤，无人可穿越。

【十六】

 将行至寝宫，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宫女，带我至清源的马车上。

 清源端坐马车之上，脸色铁青，劈头盖脸地问我，澜栀到底是不是你放走的？

 是。我直视他的双眼。

 他说，你怎可这般惹是生非。黎国的兵马，已抵达吴国，黎王的大军将助我得到王位。澜栀怎可在此时不见踪影？

 以他的势力，若想查出澜栀的下落，绝非难事。

 他继续问，你为何不杀容璟？他身边层层防备，只有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近他。

 我全部无言以对。

 黎军抵达吴地，必将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清源带我至护城河对岸，黎军安营扎寨的隐蔽之地。

 我见到了公子凌，黎王的独子，澜栀之兄。一身黑衣，面容寡淡，一双眼眸精光四射。

 公子凌说，明日两军交战。若珠妃出现，容璟必方寸大乱。可以珠妃作为人质，胁迫容璟退兵。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即可不战自胜。

 我说，此计不可。容璟没有任何理由方寸大乱，他不可能如此轻易就上当。

 清源说，可他爱你。为了所爱之人，费尽心思，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当日容璟明知杀死吴王的真凶是你，仍将所有矛头直指云汐，毫不留情地置她于死地。你当为何？

 我暗暗地心惊，在那段我被软禁的时日里，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每日来我寝宫抚琴，表面却如此地云淡风轻。

 清源温柔地说，绿珠，委屈你了。等战事结束，我必娶你入门，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清源，无论世事如何更迭，我相信，和你天长地久的女子，必将是我，只能是我。

 直到这时，我仍以为，那满心憧憬的幸福指日可待。从未料到，清源之于我，只是得不到，却又不甘心的渴望。

【十七】

 两军对垒，军旗猎猎，士兵吼声震天。

 我被绑在马背上。

 清源说，莫要怕。若有不测，我定会来救你。

 我向他展颜微笑。我说，我相信你。

 清源派士兵前去传信，退兵。否则，珠妃必死无疑。

 然而令清源和我都没有料到的是，容璟竟独自一人策马前来黎军阵营。

 他骑着白马，逆光而行，望向我的目光无比哀伤。

 他说，放了珠妃。孤便即刻退兵。

 单枪匹马直入敌营，这无疑是最愚蠢也最危险的举措。

 他说，不论发生什么。我定要护你周全。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心痛。

 他说，绿珠。我一定要带你走，即便放弃这王位。

 他眼里的桃花开得落寞，渐渐失去颜色。

 我突然很想，抚平他眼角眉梢的落落寡欢。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容璟在我的眼里心里，是与众不同的。

 我本以为，我的心里除了李清源，装不下第二人。

【十八】

 清源松开我身上的绳索。容璟命令退兵后，一把揽过我，仔细地看我，是否毫发无伤。

 空气中，弥漫一丝阴谋的味道。公子凌与清源互递了一个危险的神色。

 清源抽出身侧的佩剑，直刺我面门。容璟立刻抱住我，将我的头护在他怀中。

 我听到容璟的胸腔发出一声悲鸣的闷哼，随即，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背后开出大朵，血红色的花，染红一地风沙。

 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声音微弱，绿珠。你可知，我多想带你走。不论你是谁，在我眼里，你只是我深爱的女子。

 他说，我爱你。

 我只是边哭边笑。拼命地捂住他背部的伤口，可是，鲜血汩汩地从我指缝间涌出，怎样都止不住。

 最终，他的微笑淡至虚无。指尖刚刚触碰到我的脸颊，便无力地垂落。

 他的身体就像一片落叶一样，那么轻地坠落，枯竭。

 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顿时，我心如刀割。

 手掌心的血迹逐渐凝固，干涸，突兀而狰狞。

 一阵风从远方而来，扬起染血的风沙。

 繁盛一时的吴国终成历史上一段硝烟，落寞谢幕。

【十九】

 我也彻底认清了李清源的卑劣之相。终于明白，我对他从前的爱，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灭，一种爱而不得的虚妄。

 我对他吼，容璟已经答应退兵了！为何你要这样做？！

 李清源的脸上呈现一种扭曲诡异的神色。

 他说，事已至此，或许你该知道真相了。我的母亲，本是侍奉吴王的婢女。我亦是吴王之子，容璟之兄。

 母亲因身份卑微被赶出宫廷。我们母子二人从此流落民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何他容璟生来就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发誓，终有一日，我要夺回本应属于我的一切。

 而你的出现，是我的意外之喜。凭你酷似吴王已逝爱妃的容颜，我就知道，一切皆有转机。老天是如此眷顾我。

 他突然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犹如阴间爬上来的厉鬼。

 可你竟和云汐那个女人一样的蠢。你知道吗？我恨毒了你，只因你放走了澜栀。

 他举着沾满容璟鲜血的长剑，颤颤巍巍地指着我，凄厉地尖叫，本来，容璟死后，她该是我的！

 字字如刀。

 但我的心，已经不会痛了。

 只因它已死去。

【二十】

 预期的那种疼痛，并没有袭来。

 疾驰而过的箭矢裹挟着凛冽的风沙，一箭刺穿了李清源的头颅。

 公子凌站立在马车之上，面无表情，维持着射箭的姿势。

 一双眼眸如猎鹰般狠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忘了公子凌，是怎样将我抱上马车。又是怎样极尽爱抚，流连我的身体。

 我只是像一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不会哭，也不会笑。

 我却清晰地听到了那曲动人的湘江曲，穿越滚滚红尘，低吟浅唱。

 点就我心口上，化作一粒浓得化不开的朱砂。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容璟，我该如何对你诉说，这场始料未及的心伤。

【二十一】

 一场风云变换过后，便是新的开始，黎王君临天下。

 公子凌在一片凋零的芍药花丛中找到了我。

 那时，我正躺在容璟曾放置古筝的石桌上。

 他说，绿珠。你若顺从我，从今还可继续做你的珠妃娘娘，坐拥享不尽用不完的荣华富贵。

 像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一样，我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公子凌错愕地望着我，像看一个疯子一样。

 最终，他愤怒地离开，说，绿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等着老死于此吧！

 说罢，拂袖而去。

 我只是抚摸着一朵芍药上的最后一片花瓣，喃喃自语，花开得极绚烂之时，亦是其凋零之始。

 一语成谶。

 石桌的寒意，隐隐透过轻薄的衣衫传来，沁透到心底里，彻骨的寒。

 我仿佛又看到那个抚筝的男子，在尚好的阳光下，随意地拨弄琴弦。淡薄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眉眼，而身后，碗口大的芍药开得茂密繁盛。

 思及此，连呼吸都是痛的。

【终章】

 空无一人的寝宫内，满室尘埃浮动。

 我抱着容璟留下来的古筝。看阳光一点一点从窗棂里变得稀薄，影子拉得老长，然后变浅，最终湮没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

 我来到毗邻芍药园的一片池沼前，褪去绣鞋，走向湖水深处。涨起的潮汐，顺着我的裙裾，向上蔓延。

 我看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在泛起的层层水波间，思念一张脸。

 我又听到那曲动人离索的湘江曲，声声蚀骨分明，响彻湖岸。

 世间事，最是捉摸不透。就像我无法预料，我会爱上吴国太子容璟。可我已无法，亲口向他言明，这场后知后觉的情愫。

 琴声逐渐凌乱。冰冷的湖水渗进我的身体里，我开始意识分离。

 容璟，如若让你我先相遇，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我的身体逐渐变得虚无。

 万籁俱静的湖底。我仿佛又看到了容璟，仍旧一身素衣，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祥和安定。

 他将手中的桃花枝抛给我，然后紧紧将我抱在怀中。

 我对他笑着。仿佛自己依然是古刹中，褪去脂粉，未染世俗的女子，还会纯净地微笑。

 一场盛世硝烟过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见证我笑容的男子。

 永不永不分离。

 永不永不老去。

The End

写在最后：我也是蛮拼的，自己还配了插图~看到最后的亲们，请用“点赞”这个方式尽情地“宠爱”作者君吧！“打赏”自然是更好的！你萌的爱是作者君继续创作下去的动力！(づ￣3￣)づ╭❤～（麻麻说卖个萌会吸引更多滴读者~）